她的长辫微凉,落在颈间带着馨香,有种很奇妙的轻盈又挠动人心的重量,苏长越缓缓道:“没有,只是起了一点口角。”
    还真有事?
    珠华很感兴趣,她能接触到的都以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为主,很需要来点不一样的。拜黄昏时那场雨所赐,现在空气还凉爽着,两个人挨着也不腻,她手肘支在席子上有点痛,索性换了下姿势,架到他胸膛上,托着下巴催他:“怎么了?说说。”
    苏长越又默了一下,她这个姿势辫子倒是不扫着他了,然而先前那种微酥的触感仍在,她小半个身子的重量且又软糯地压了上来——这种时候要找着他聊天?
    “——我前几日同你说过,秦学士现在修先帝实录,命我打打下手,我们这一科的状元和榜眼也被别的学士带着,可以一同习学;探花落了单,没能跻身进来,便怨上我了,找着我争执了几句。”
    科考第一第二第四都能刷这个资历,探花反刷不了,倒怪不得他不服。文人虽以修身养德为要,然而也有相轻一面,真掐起来,一点也不逊与武官的。
    珠华只是奇道:“他这是得罪了谁吧?找着你又有什么用?便把你挤出来,人家还是不会带他玩呀。”
    “其中有缘故……”
    苏长越便简略概括了一下殿试后在榜下发生的事,听得珠华不停发出惊叹,这可比那些衣裳首饰的谈资新鲜多了,她听得有意思极了。
    从客观上来说,那探花是挺倒霉的,他应该是真没有和万阁老勾结,但这等和名誉相关的嫌疑背上容易洗刷难,虽然他靠着怒斥万阁老洗白了,然而真到紧要问题上,那是一点污点也不能有的,他被排斥在见习修实录的团体之外,恐怕难免有他入仕之初得名有疑的因素。
    但从主观上来说,必须是苏长越更可怜啊!
    好端端一个探花飞了!
    苏长越没迁怒他就不错了,他还有脸倒过来怪人!
    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继续撕万阁老去,他是受害人不错,可苏长越更是啊,这样两两互掐有什么意义。
    珠华把心偏得透透的,伸手去摸索苏长越的手臂,她还记得破掉的那边是右边,一边摸一边道:“他拉扯你了?痛吗?他是脑子不好使嘛,都知道去怼万阁老了,就不该半途而废,接着怼才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洗成白莲了什么时候再停;要么索性装乌龟缩头熬过这段时间,科举的热度本来都渐渐退去了,再过一阵,谁还记得清楚。他这倒好,把你这个原定的拉扯出来,等于把前事又提醒了大家,真是的——”
    她嘀咕个不停。
    苏长越微有诧异:“你说的不错。”
    这一进一退,确实是探花卢文滨现下最好的应对之策,没有圣眷的万阁老,就算根深叶茂一时参不倒他,也不会有被随意捏造罪名打入诏狱的风险;而假如仍有顾忌,那选择蛰伏也不失为一道良策,翰林院并不只修实录这一项文事,因为不少人受被抽调在修实录上,其实是空出了一些不错的差事的,这些差事本来未必能轮得到新科进士,卢文滨若去争取,怎么比同他相争把自己推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上要好得多了。
    珠华听出来他口气里的赞赏,有点得意,道:“是吧?我觉得我都比他聪明一点,会读书未必一定会做事。哎,他到底打着你哪了没有?”
    “没有,我们也没打架。”苏长越解释,“他来质问我,我说了两句他听不进去,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要走,他拉了我一下,可能是力气使大了。随后别人被吸引过来,他也有些没脸,便负气去了。”
    珠华这才收回手来:“哦——嗯?”
    因为她的手被苏长越按了回去,按在他胸膛上。
    苏长越有点无奈地道:“你摸我半天,就这样完了?”
    “谁摸——”珠华反驳不下去,她另半边手肘还支在人家胸膛上呢,忙滑下去,才道,“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没有别的意思。”
    “我有。”
    苏长越干脆应声,暖热的掌心覆下来,带着她整个小了一圈的软软手掌探入他半松的中衣衣襟里。
    “……”珠华惊得连连眨眼,手指失措地在他薄薄的肌肉上蜷起——感觉不对,好像抓了他一把似的,又忙松开,脸颊瞬间全红了。
    她不是没有碰触过,但那是意到浓时,没工夫七想八想,现在她还清醒着呢,这,她不知道角色颠倒过来她心跳一下子也能飚上去啊!
    她能清楚感觉到苏长越的心跳也有些快,但相比之下他要镇定许多,因为他还能低笑出来:“你想摸,就继续摸好了。”
    “……”
    珠华再度无法反驳,她主动挨苏长越那么近,要说一点心思都没有那太假了,但她的心思是纯洁的,落过雨后的夏夜,挨在一起说说家事,聊聊天,然后再睡觉,感觉多好啊——但很显然她和他在这上面的频率不一致。
    他能忍着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大概都算照顾她了。
    珠华有点困扰:“苏哥哥,是不是我一挨近你就——?”
    苏长越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挨近我我也——”
    珠华忍不住吃吃要笑,这时谁还记得什么探花不探花的,她羞意略去,感觉他的胸膛平坦又紧实,摸上去也挺舒服的,顺手就滑了两下。
    然后,嗯……
    月高夜长。
    ☆、第141章
    城南土地庙。
    这是座半废弃的破旧庙宇,进门正中的供案后原该高踞着土地公和土地婆一对伉俪神像,然而此刻非但土地公不见了踪影,连土地婆也不知被谁搬倒下来,形单影只地歪斜在庙里的西北角上,还磕破了几处,露出了内里灰扑扑的土色。
    不过虽然废弃,庙里却并不荒凉,原来悬于两侧的布幔被人扯落下来,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上头胡乱放着些铺盖,加起来足有七八个,有的里面似乎还睡着人,衣裳叠就的枕头上露出一把青丝和半边通红的脸颊。
    被占了“家”的土地婆婆端居神位的时候面部舒展,慈祥又和蔼,现在被丢到角落去,姿势半悬,明明还是同一张脸面,不知怎地,硬是显出两三分阴森怪异来。
    好像占据了她供案,正拍案叱骂的一名老妇人。
    老妇人梳着扁髻,插着两根花头金簪,眉心皱出深刻严厉的纹路,削薄嘴唇飞快翻动,训斥着一个立在庙门边的姑娘。
    “你有脸问我要钱!我叫你去问你那没良心的夫家要,你费了那么些力气,门都混进去了,该见的人也见着了,便是个傻子,也能带点银钱回来了——大姑娘,你真有本事,竟两手空空地干摊着叫人撵了出来!曹家虽然缩头缩得快,到底还不至于把事办得这般难看,你实话与我说,你昨儿到底干什么去了?!”
    孟钿羞耻地抬不起头来:“祖母,我没做什么,我、我又怎么好问人家要钱——”
    老妇人——原忠安伯府蔡老夫人冷笑:“你倒会撇清,你没干什么,昨儿回来为什么躲着不来给我请安?要不是你娘病得发了高热,我不知到何时才能见着你的金面。你莫与我装傻,你是还同曹五纠缠婚事,惹恼了人,才让人翻了脸吧?你去之前,我就再三叮嘱了你,这桩妄想是再也别动,你就一头碰死在他家,也捞不到他曹家的一个坟穴;你老老实实,把身段放低些,问他借些银子渡过难关,他应当再没有不借的,这才是正经。你昏了头不听我的话搞砸了事,这会儿还来问我要钱,我有什么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孟钿本叫这么一长串话砸得更加抬不起头来,但听到末尾一句,着了急,顾不得难堪忙道:“可是,我娘病得起不来身,等着银子去请大夫,祖母,您发上还有两根金簪——”
    啪!
    蔡老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了一下供案:“我在这家里熬了一辈子,老来受此横祸,享不着你们儿孙的一些儿福,倒还叫儿孙想着敲了我老婆子的骨头吸里头的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荒谬之事!你这会儿会装出一副孝顺模样来了,昨日又发的什么昏,叫你往外头去做事不能,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倒是会盯着自家长辈,你给我跪到外面去,好好反省反省!”
    孟钿下意识扭头往外面看了看,这座土地庙既已废弃,无人整修,门前那块地方也不成个样子,昨晚落了雨,此刻半干半泥泞,还和着些别处冲过来的菜叶枯枝及说不上来名目的杂物,孟钿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远离了,又如何愿意跪下去?
    “姐姐,”一个拿着把只剩零星几根枝桠的破扫帚的少女从庙边上过来,小声劝道,“祖母心情不好,说话才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快给祖母道个歉罢。”
    孟钿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家族一下败落到遮头的片瓦都不可得,母亲病了连个大夫都请不起,难道她心情就好吗?
    迁怒地瞪一眼庶妹:“走开,谁要你假好心!”
    赌气地就要走出去跪下,却忽听得车轮声响,转头一望,只见自道那头驶来一辆青帷小车,孟钿有点出神,以前她家有点脸面的下人出门才坐这等车,她坐的车可比这气派豪贵多了——
    这一整条路都不怎么平顺,那车颠颠簸簸地到了跟前,车帘掀开,一个穿银红衫子的姑娘在丫头的搀扶下,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地走了下来。
    孟钿见到那姑娘,脸色一变,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想缩回庙里去。
    “孟钿,你给我站住!”
    那姑娘气愤地叫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想过来抓她,一眼见到庙门前的烂泥地,畏惧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头:“快去,把她给我拽过来!”
    又向孟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是啊,家都没了,她还能躲到哪里去?孟钿这一心酸犹豫,就让那丫头抓住了胳膊,扯着踩过泥洼,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么——我的鞋!”孟钿的绣鞋一下脏了半截,生气地抱怨,但一抬头看到那姑娘冷笑着的一张俏脸,她刚升起的一点气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动着道,“——章二妹妹,你怎么来了。”
    “孟钿,你还好意思跟我装这个傻!”章二姑娘连连冷笑,“你先前去求着我时,跟我怎么说的,昨儿又是怎么做的,你自家不要脸也罢了,我同你无冤无仇,还好心帮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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