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次日醒来,以暴雪书生的身份参见了马赤弓后,便跟着马赤弓、雷剑胆、常飞和马黄叶四人前往庄家宅子。
    在这过程中,雷剑胆最是烦人,一直在主动和宁宣搭话。他性格急躁而高傲,说话时要么给人咄咄逼人的强势感,要么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总归不是个讨人喜的家伙。
    在和这个外地来的不知名姓的高手交谈时,雷剑胆也不管双方是合作的关系,话里话外都将宁宣当做后生晚辈般点评。
    大致意思是:宁宣虽然险胜了常飞,却也只是打败了名剑山庄真气境四大天王中最弱的一位,不要洋洋自得、小瞧了名剑山庄的英豪。
    除此之外,夺心魔的消息也有赖于名剑山庄的渠道、地位才能够传播出去,到了龙孽虎煞山那边须得将自己当做名剑山庄的人云云……
    “杀了他吧。”谢易提议道,“要不就狠狠打他脸,把他踩地上吐两口口水。”
    “你多多少少沾点心理变态了。”宁宣本来是这么说的,但抬头看了一看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的雷剑胆,也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不过说真的,听起来好过瘾。”
    “好啊,立马动手。”谢易说,“有我在,就是再加上旁边那个庄主,也可以一起端了!”
    宁宣只好又说,“有些事情只是听起来过瘾而已,我可不敢做。你要觉得不好就再说一次吧,我听着就觉得好爽。”
    谢易便骂他,“胆小鬼,臭傻逼,可怜虫……”
    宁宣不在搭理他,只是打断了雷剑胆的长篇大论,“雷兄,你的叮嘱我记在心头,这些道理听来真叫在下振聋发聩、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什么时候咱们来一场吧?”
    即使要打败雷剑胆,也应该由自己亲手去做,而不是借助谢易的力量。
    毕竟是没仇没怨,又不分出生死,切磋即可。
    常飞和马黄叶对视了一眼,双双苦笑。不过苦笑的地方是不同的。
    常飞苦笑在于,之前那个温和洒脱的宁宣,怎么易容变装之后,就真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这一个锋芒毕露的暴雪书生。
    马黄叶苦笑在于,雷师叔本来脾气不好,碰上了这么一个暴雪书生,两个人只怕真要闹出事情来。
    雷剑胆愣了一愣,不怒反笑,像一头发现小白兔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的老虎,“你很自信。”
    “我当然自信。”宁宣牢记暴雪书生的人设,一张蜡黄而平凡的面孔上,竟轻而淡、淡而柔、柔而清高、清高而孤傲地一笑,笑出了几许书生意气、志大才高,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感来。
    然后探手抚摸自己背后的武劫剑柄,抬头与雷剑胆双眸碰撞,竟颇有跃跃欲试、信手拔出的冲动,“我的自信就好像是我的剑一样锋利。”
    今天要去见张傲,他为防被看出端倪,所以没有带上断去,只带上了武劫。
    雷剑胆打量了一下他背后的剑,“可我却听说,你的刀法更胜剑法。”
    宁宣笑道,“当我拔出刀时,那就不是自信,而是自大了。”
    “你已经够自大了。”
    雷剑胆笑容倏然一收,然后转过了身子,他极长的须发、衣服都伴随着一转身而离开宁宣的视线,只露出身后那长长的剑柄、剑鞘和剑穗来,“若非我知晓昨日战事,还以为你如此自得是战胜了何方了不起的神圣呢?你现在伤势未愈,我就不与你多做计较,否则今夕我也非得见识见识你一下你的自信和你的自大,到底是有的放矢的真货色,还是虚假的一触即溃的泡沫!?”
    常飞的脸色还是苦笑,只是苦笑的神色变了一些东西。之前是旁观者的苦笑,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当事人的苦笑——雷剑胆那话的意思,无非是宁宣战胜的不过是常飞而已,吹什么牛逼呢。
    “会有机会的。”
    宁宣瞧了一眼常飞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耸了耸肩。
    马赤弓却在这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宁宣,“你为什么不带上刀?”
    “因为我等下要见张傲。”宁宣直接把理由说了出来,双手抱臂,坦然而洒脱地笑着,“张掌门的落日神刀享誉江湖,在下也早有耳闻、心向往之。我的刀法也取自同源,所攫之意境却相反,非落日沉沦,而是大日行天。马庄主也深谙剑法,自通刀理,想必明白我们这种刀剑之家,瞧见了和自己同源歧途的高手,心头该是何等异样吧?我不带刀,正是考虑至此,回避一二。”
    没等马赤弓回话,雷剑胆先冷笑一声,“一言蔽之,害怕张傲出手动你。”
    “错,我是害怕我动他。”宁宣反唇相讥。
    这话也不是全然虚假,宁宣还记着那次失败呢。对他而言,那算是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失败——排除那些在训练时面对教习的失措,作为杀手的宁宣,还从未有过一次生死尽入人手的经历。
    即使很清楚张傲并不会杀他,但有那一次失败,已足够令宁宣印象深刻了。
    因这份真情实感,这话听来很是有力,也很激昂。
    整个阳关城,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也不多。
    马黄叶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深有同感之情,对宁宣更是大增好感——他也早想要领教三大帮会帮主的能为了,可惜一个是他的父亲,另外两个也自重身份,没必要和他较量,他自己更是胆怯羞涩的性格,难有主动挑战的勇气。
    马赤弓在一旁听入耳中,脸上不变,眼睛也不变,只继续走在前方,“佩服公子的壮志和情怀。”
    他这反应,看得宁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这理由算是说服了他,还是没有说服他。这个马庄主城府之深,简直是宁宣生平罕见,其内心的情绪简直像是被封锁到了一个箱子里,叫人根本看不出他心中任何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种武功。”谢易这样告诉他,“我的武学感应雷达这样告诉我了。”
    宁宣大皱眉头,“什么叫武学感应雷达。”
    他还真以为这是谢易什么得意之作,能够感应出武学出来,最多是名字烂一点——反正那什么遗世独立、相依为命就够烂的了。
    “如果我能够说清楚,就不会这么说了。”谢易说,“就是为了防止你吐槽我是女人,所以我才不用‘直觉’这个说法的。”
    宁宣愣了一愣,然后叹了口气,“你真了解我。”他听了前半句话,正想要这么吐槽呢。
    ……
    不一会儿,他们这一对人马,就浩浩荡荡来到了庄家宅子。
    宅子的门口紧闭,只墙头冒出几株明艳艳的红花,春风送暖,枝头泛绿。马赤弓当先走上前去敲了两下大门,咚咚。
    大约等了数个呼吸,大门就打开了,一个老道士站在门后,看样子似乎没有做出开门的动作,但门就是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打开了,好像是老天在这一刻要打开它一样。
    在老道士的身后,则仍是一片破败陈旧的景象。
    不过老道士站得标准,脸色却有些惺忪,耷拉着眼睛,“今日怎么……哈……”说到一半,打了个哈欠,“怎么这样多人啊?”
    宁宣注意到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穿裤子,先是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不由暗暗咋舌——这老道士当然不可能提早在这里穿裤子玩。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情,在马赤弓敲门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当这敲门声传播出去的时候,他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并且立马来到此处打开大门。
    而这一切,只用了数个呼吸的时间。
    玄关境的武者和真气境界虽然只差了一步,可这一步却简直是天壤之别!
    马赤弓上前去窃窃私语一番,老道士一边穿裤子一边点头,“几位先过去候着吧,贫道马上传唤张居士和吴居士前来……”补充了一句,“这位暴雪书生留下,贫道有话要说。”
    马赤弓皱了皱眉,却也很是尊敬地点头应声。
    其他人鱼贯而入,最后只剩了宁宣一人,玄贞老道笑眯眯地看了两眼宁宣,阳光连脸上的老人斑都好想要化开一样,“居士该知晓贫道为什么独留下你吧。”
    宁宣点头,“因为道长见过我。”
    这点是可以预料的。
    玄关境高手脱胎换骨、去凡褪俗,宁宣隔着几日留下的味道都能作为被追杀的依据,更逞论玄贞老道还曾经对他亲眼所见。他来到这里,本就是抱着玄贞老道会点破自己身份的可能性前来的。
    不过也不能因此而不来,因为宁宣就算以暴雪书生参与此事,也迟早要面对李丞,而整个阳关城能面对李丞的也就只有玄贞。
    他不能不见玄贞。
    当然,如果有了玄贞的庇护,就算李丞知道此事也无妨了,只是少了引齐勇上司出洞的作用。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事情,宁宣自有随机应变的把握。
    玄贞老道士点头,“聪明,正因为少爷对居士印象不错,老道才给局势留了面子……所以居士这是弄得哪一出?”
    宁宣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还是和常飞见面时的那一套,除去武劫相关的推论,他几乎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个遍,尤其是关于朝廷的密探一事——这是宁宣有信心获得玄贞庇护的根本。
    龙孽虎煞山说是正派,也的确和朝廷关系亲密,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江湖门派了。
    朝廷密部一向有“监天下武、收武林锋、聚江湖水、拢九州气”的口号,被视作当年盛武帝当朝时所设置的“武盟”的延续。自大贤学斋帝师被天道宫宫主所击溃,盛武帝在壮年突兀驾崩,“武盟”这一设想便中止下来。
    之后数百余年,屡有类似盛武帝的天子皇帝,意图继承此项基业,却都不幸而死。久而久之,“武盟”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是个朝廷庙堂之上不能提起的词汇。
    但“武盟”虽然成了个不切实际的梦,可朝廷试图掌握江湖的力量和欲望依然不死,不知是何时,这力量竟在暗地里演化作了密部这一神秘严苛的组织,成了一股潜伏在江湖中的暗流。
    天下九州三十二龙头门派,没有一家会允许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出现密部的踪迹。
    因为密部的所有行动,都必将是针对江湖门派而做。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肯定会造成武林人士的损伤。
    这几乎是天下九州所有武者的公论。
    所以宁宣从来不担心关于密部的厉害,他只要将这件事情告诉玄贞老道即可,这也是他弃张傲而不顾而选择相对疏远的名剑山庄的原因——其实名剑山庄和张傲在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相同,只在于作为宁宣和玄贞的沟通媒介而已,自然也没什么差别。
    在这种情况下,宁宣既不想和张傲见面,当然就选择名剑山庄了。
    如果没有那一番常飞的主动搭讪,其实就算找上魁星门也是可行的。
    玄贞听罢,果然脸色一变,随后又冷笑起来,“嘿,干戈洞那群战争狂里居然出了条与密部勾结的狗,此番是丢了大人了……”
    宁宣小心地问,“不知道道长想要怎么处理此事?”
    玄贞很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是我来处理。”
    宁宣又是很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词,“需不需要报告山上……”
    玄贞哈哈大笑,拍了拍宁宣的肩膀——他还踮了踮脚才能拍到,“居士真会开玩笑。”
    他以一种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口吻说,“贫道处理这件事情,就好像从一片清晨的荷叶上发现一滴露珠一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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