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慢条斯理的抽着烟卷。
    他的思绪有些乱。
    杂乱的线索,就像是乱糟糟的线头,缠绕在一起。
    须臾。
    “你先去捕房,将侯平亮叫出来,然后一会你就回去吧。”程千帆对李浩说道。
    “是。”李浩叹口气,小猴子喜欢楼莲香家的小丫鬟阿娟,这件事他自然也知道,现在楼莲香死了,阿娟也生命垂危,也不知道小猴子得知这个情况能不能受得了。
    而打死楼莲香,打伤阿娟的,是他们。
    “注意你的表情和情绪。。”程千帆低声训斥说道。
    “恩,晓得的。”
    ……
    不一会,侯平亮出来了。
    “巡长,你喊我?”侯平亮憨憨一笑,挠了挠头,说道。
    “上车。”程千帆说道。
    “巡长,哪能让你给我开车。”
    “你会开车?”
    “不会。”
    “那费什么话,上车。”程千帆扔掉烟蒂,呵斥说道。
    车子行驶在大上海的夜色中,侯平亮数次想要开口询问,但是,看着阴着脸开车的巡长,他最终还是没有敢开口。
    车子在一处二层小楼前停下。
    “我去见金总有事,你在车里等我。”程千帆拎起副驾驶的一个丝绸布包,对侯平亮说道。
    “晓得了。”
    金克木金总有应酬,不在家。
    程千帆陪着金太太说了会话,被热情的金太太亲自送出门。
    一只野狗从街面上跑过去,程千帆轻点刹车,避开了野狗。
    侯平亮看了看外面的街道,看到车子驶入了台拉斯脱路。
    “小猴子, 我们现在去警察医院。”程千帆摇下车窗,右手握着方向盘, 左手架在窗沿、手指夹着香烟, 说道。
    “去医院?”侯平亮有些惊讶, “是去看望皮特中尉吗?”
    “迈尔西爱路的案子你听说了没?”程千帆摇了摇头,目光看着前方, 淡淡问道。
    “听说了,好像是死了好几个人呢。”
    “死的人里面有楼莲香。”程千帆说道。
    然后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侯平亮猛然抬头,屁股应该也离开了座位。
    “楼小姐死了?”侯平亮的声音充满了震惊, 然后,急切的声音问道,“巡长,阿娟呢?”
    “阿娟中了枪,现在还在抢救。”
    侯平亮沉默着。
    程千帆的声音低沉, “我现在带你去见阿娟。”
    停顿一下, 他继续说道, “可能会是最后一面。”
    ……
    侯平亮依然沉默。
    然后, 程千帆便听到了声音,是小猴子压抑的哭声。
    他想起自己前一次请阿娟吃活珠子, 阿娟害怕不敢吃。
    他当时有些难过,害怕阿娟生气了, 不再理会他。
    后来阿娟虽然生气,却没有不理他, 他高兴极了。
    又想到自己上午的时候, 竟然又对阿娟说, 请她吃活珠子。
    小猴子只觉得自己心里难受的厉害,他觉得自己真傻,他想要告诉阿娟,他小猴子的婆娘, 不会吃活珠子也没关系, 她不喜欢吃的,他吃,她喜欢吃的,他挣钱买给她吃。
    侯平亮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说, 阿娟还没有嫁给他,不能死。
    听小猴子的口气,仿佛阿娟没有嫁给他,便不应该死似的。
    ……
    “谁?”警察医院的岗哨拎着警棍,晃晃悠悠的走上前,要查看证件。
    然后便看到了小程巡长那阴沉的脸。
    “开闸。”小程巡长冷冷说道。
    “好的嘞,好的嘞!”岗哨吓坏了,点头哈腰,朝着岗亭里的同僚喊道,“开闸,开闸。”
    小程巡长的车子一踩油门驶入。
    一个东西从驾驶座窗口扔出去,岗哨下意识接过,是半包烟。
    所有的不满和怨念立刻烟消云散,香烟揣进兜里,他朝着远去的车子立正、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就好像是小程巡长能够看到他似的。
    ……
    程千帆打听到阿娟的病房,来到病房外,叫住了一名经过的护士,“里面那姑娘怎么样了?”
    被一把揪住的护士吓了一跳,抬头看,认出来是小程巡长,护士姑娘更加害怕了,哆哆嗦嗦说道,“人,人已经不行了。”
    程千帆阴沉着脸,他松开手,摆摆手,示意护士滚蛋。
    护士逃一般的跑开了。
    程千帆在门口走廊抽烟,他看着小猴子推开门,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慢慢靠近房间里那张病床。
    病床上应该是躺着一个人。
    应该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
    盖着白布。
    小猴子伸出手,颤抖着拉开蒙住头脸的白布。
    然后便是嚎啕大哭。
    程千帆的牙齿用力咬了咬烟卷,他随手拉上了房门,将里面的嚎啕哭声尽可能的隔开。
    该死的倭寇!
    他在心里骂道。
    他的心中烦躁不已。
    “你是谁?不知道走廊不能抽烟吗?”一名医生走过来,指着正在喷云吐雾的程千帆说道。
    “滚蛋!”小程巡长骂道。
    “你怎么骂人啊?”医生生气质问,然后便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顺着枪口,又看到了举枪人的面孔,认出来是大名鼎鼎的小程巡长。
    “能抽烟吗?”
    “能!能!能!”医生双腿颤抖,吓坏了,“程巡长,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
    “滚!”
    “欸欸欸!”
    “等下。”
    “程巡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另外俩人呢?”
    “啊?”
    “和这个姑娘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俩人呢?”
    “一个来得路上就死了,现在在太平间。”医生赶紧说道,“还有一个救回来了,在隔壁的房间。”
    程千帆将烟蒂扔在地上,摆摆手。
    医生如蒙大赦,赶紧离开了。
    ……
    程千帆推开门,进入隔壁的房间。
    就在他准备接近病床的时候,心中却是一动。
    他没有靠近,而是就站在门口刚进来没两步的地方。
    病床上躺着一名男子。
    男子此时还处于昏迷状态。
    这便是医生所说的救过来了,至于说能不能活下去,会不会因为炎症感染死掉,这就看这个人的造化了。
    恩?
    这个人不是袁开洲口中的那个路人伤者。
    此人应该是阮至渊的司机。
    或者,确切的说,这个人是特高课的特工。
    程千帆印象中自己见过这个人,或者更加确切的说,他当时和小池在车子里抽烟聊天,这个人从附近经过,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过这个人。
    按照袁开洲所说,司机应该是救不活的。
    但是,从那个医生口中讲述的情况是,除了阿娟之外的另外两人,一个死了,另外那个便是病床上的这个人。
    不对!
    程千帆的脑海中立刻有了一个猜测: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边是司机确实是死了,路人活下来了,不过已经被特高课掉包,此时此刻,这个伤者是特高课假扮的。
    这是特高课在守株待兔?
    路人可能看到了‘凶徒’的面容?
    故而,他们判定‘凶徒’会来灭口?
    ……
    程千帆心中苦笑,他本不是冲着这件事来的,他是临时起意,目的是那个出现在警察医院的神秘人。
    没想到误打误撞却涉入此地。
    就在此时,他突然有一种直觉,此时此刻,在自己的身后,在走廊里,定然站着一个人。
    程千帆扭了扭脖子,
    然后,他从身上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顺势靠在墙壁上,打量着病床上的这个人。
    “不对劲。”程千帆嘀咕了一句。
    “程巡长觉得哪里不对劲?”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程千帆一大跳,他立刻转身,同时拔枪对准。
    待看到是荒木播磨的时候,程千帆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枪。
    “黄先生,你吓了我一大跳。”程千帆说道。
    “程巡长,请。”荒木播磨指了指外面,说道。
    程千帆会意,点点头,跟随着荒木播磨走出病房。
    眼角的余光可以瞥到,在走廊里有人迅速的收回身子。
    ……
    两人来到一个比较僻静的房间。
    “宫崎君,刚才你说不对劲,哪里不对劲?”荒木播磨问道。
    “这个人既然是阮至渊被杀案的唯一幸存者,袁开洲那个家伙应该派人来看守,以防不测,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宫崎健太郎说道,“更何况,一个重伤号,连值夜的护士都没有。”
    “护士?这一点是我疏忽了。”荒木播磨点点头。
    “宫崎君果然与我有默契,收到了我的信号,便暗中调查此案。”荒木播磨说道。
    “信号?”宫崎健太郎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阮至渊的家门外,我的车子经过,我向宫崎君摇摇头,意思是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需要宫崎君你这边暗中调查,宫崎骏你也给出了回应……”说到这里,荒木播磨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我是看到了荒木君你摇头了,但是,我根本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宫崎健太郎苦笑一声。
    “啊这——”荒木播磨露出尴尬的表情,似乎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两人之间的默契度而有些难为情。
    “看来,我们之间的默契度还不够。”宫崎健太郎也是尴尬说道。
    ……
    “那宫崎君来此地的原因是?”荒木播磨接过宫崎健太郎递过来的香烟,问道。
    宫崎健太郎便讲述了自己巡捕房的一名手下喜欢楼莲香的小丫鬟,此人是他的亲信,楼莲香死了,小丫鬟也重伤,他便带了这名手下来医院探望。
    “那名小丫鬟已经死了。”荒木播磨说道。
    “是啊。”宫崎健太郎点点头,“我的这个支那手下脑子不太聪明,一根筋,他喜欢的女人死了,这对于他的打击不小。”
    说着,宫崎健太郎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这令荒木播磨有些惊讶和不解,便询问是何意。
    “虽然暂时没有抓住杀死阮至渊的凶手,但是,最大的嫌疑应该还是国府方面。”宫崎健太郎说道。
    “是的,课长也认为最大的可能便是特务处动的手。”荒木播磨点点头。
    “楼莲香和阿娟是死在国府手中,特别是阿娟的死,对于侯平亮会是极大的打击。”宫崎健太郎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了解侯平亮,这个人脑子笨,重感情,他会因为此事而恨上国府方面。”
    说着,他弹了弹烟灰,略得意说道,“我在巡捕房虽然有不少亲信,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大日本帝国特工的身份,所以,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亲信,一个不会因为我的帝国身份而有二心的手下。”
    “我明白宫崎君的意思了。”荒木播磨说道,“你特意带这个人来此,让其看到心爱的女人死去的一幕,增加他对凶手,也就是对国府方面的恨意。”
    “是的,支那人愚昧,没有家国观念,这种愚昧的人,脑子里只有私人恩怨。”宫崎健太郎微微一笑,“侯平亮将成为我在巡捕房的一个绝对亲信,方便我此后行事。”
    “宫崎君,你的脑子……”荒木播磨笑着摇头,他不知道该如何评级自己的这位朋友。
    宫崎君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便是暗中调查这件案子,以三巡巡长的身份去调查此事,是有诸多便利的,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要说宫崎君能力不行吧,他却又极为聪明,死了一个支那女孩,宫崎君都能立刻想到利用这件事,来培养一名仇恨国府的手下。
    这个人,只要对他自己有利的事情,脑子便十分灵光。
    ……
    “荒木君,课长不是安排你去现场勘察吗?怎么会是吴山岳去现场?”宫崎健太郎问出了自己此前的不解之处。
    “是吴山岳主动请缨的。”荒木播磨说道,“他的建议是,党务调查处上海区和特务处上海站之间颇为熟悉,他去勘察现场,也许能够在细节上有所发现。”
    确实是有大发现!
    程千帆闻言,心中冷笑不已,吴山岳显然是熟悉阮至渊的,确切的说,他熟悉国府这个官僚体系,知道阮至渊在自己的这个隐蔽藏身处定然藏有大量私财。
    “宫崎君,刚才病房中之事……”荒木播磨犹豫片刻,说道。
    “荒木君,不必多说,我明白该怎么做。”程千帆表情诚恳,“看到荒木君出现,我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此事我会守口如瓶的。”
    说着,他起身,朝着荒木播磨微微鞠躬,“荒木君,此事是我鲁莽了,我无意间险些影响到荒木君的布置安排。”
    “宫崎君不必如此,此事后续也需要你的配合,会告知与你的,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也无妨。”荒木播磨起身,回了一礼,说道。
    说着,他苦笑一声,“事实上,对于通过此人来抓获凶手,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程千帆心中一动,他再度递给荒木播磨一支烟,没有再就此事发表看法。
    他主动换了一个话题,两人又聊了一会,宫崎健太郎起身告辞,“我去看看我那个手下。”
    离开的时候,他凑近荒木播磨,轻身说道,“阮至渊有些私财,吴山岳得了一些。”
    荒木播磨会意的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
    侯平亮很伤心。
    他说要在病房陪阿娟。
    “阿娟胆小,怕黑。”小猴子说。
    他说等天亮了再忙活后事,她要为阿娟找一个可以看见南京老家的埋身之处。
    程千帆没有劝说,他从自己的钱夹子里取出一叠钱放在了病床边。
    他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去了高级警官病房那边,既然来了警察医院,不去探望一下皮特也说不过去。
    深夜,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安静的过分。
    小程巡长的马靴踏在走廊的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消毒水!
    程千帆的脑海中快速思索。
    荒木播磨的袖口沾有消毒水,只沾染了很小的一小块,故而,荒木播磨应该没有注意到。
    不过,应该是刚刚沾染上去没有多久,程千帆嗅觉灵敏,依然能够闻出来。
    他两度递烟给荒木播磨,便是为了靠近,以兹确定那是沾染了消毒水。
    荒木播磨刚才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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