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饭桌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老太太赵秀花擦了擦眼睛:
    “小三啊,你怎么能瞧不起你兄弟呢?全家弟兄三个就你一个人进了部队。每个月领津贴……这多好的日子啊。要不是你哥他们在家干活儿,你也不能有这好日子。”
    时岁丰纳闷道:“我没看不起啊……妈,你就是天天在村子里待着,心眼小了,想的多。”
    “再说了。”他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哥他们不是当初征兵没选上吗?跟我有啥关系?”
    好家伙。
    这去部队呆几年,一年比一年噎人了。
    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怎么一年翻一年打的,把好好的人搞成这么个滚刀肉?
    老太太不信。
    她甚至有点生气:
    “小三儿,你看你说话夹枪带刺的,你这还不是有意见。妈只不过说让你手紧一点儿,省的以后娶媳妇拿不出钱来……你说说你,在部队这么些年还是大头兵,那点儿津贴够啥用?”
    时岁丰把筷子放下了。
    “妈!”他满脸震惊看着老太太:“我每个月津贴二十二,你说让我寄二十块钱给家里,给我存着娶媳妇儿。”
    “这么些年我压根儿不敢花钱,袜子破了都是补了再补,省点儿钱,全用来攒钱买车票回家……妈,你现在咋说让我自己攒钱娶媳妇?”
    “六年,每个月20块,现在得有一千四五了吧!”
    “一千四五我娶谁娶不到呀!妈,我知道你节俭惯了,你放心,我知道家里攒了多少钱,这才有底气的。”
    他一脸[你放心你别瞎想我有底气]的表情。
    老太太彻底哽住了。
    ……
    饭桌上两兄弟看势不对,此刻连忙打圆场:“小弟,你瞧你,才回来就把妈气到了……大男人老抠字眼干什么?就说让你勤俭一点儿,别乱花钱,没别的意思。”
    说话的是大哥时卫国。
    二哥时盛年也叹口气:“你哥我们没啥本事,这家以后还要靠你撑着,你心里头有啥想法就说出来吧。”
    委委屈屈忍辱负重满是包容。
    时岁丰也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明白大家的意思了……也是,一个月就那么点儿钱,还要节省下来做路费,还要给侄子侄女买东西,确实不像话。”
    他重新端起碗来,给老太太夹了一块子白菜:“妈,我知道了,以后我就不给家里买东西了。”
    说着又对大哥道歉:“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当着孩子的面儿说你们没本事,确实太伤人了。”
    “二哥,你说的对。这个家以后还要靠我撑着,你们在家吃啊喝啊的我都不会说啥,都是一家人。”
    ……
    又看看两个埋头喝稀粥不做声的嫂子,同样低头认错:“大嫂二嫂,你们别介意,我大哥二哥都是老实人,以后养家有我呢。”
    大嫂二嫂瞬间脸颊涨红,左看右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平时她们也不是这种柔弱性子,但问题是——这话咋接呀?
    哦,合着自家男人在家混吃等死,一家全指望老三,老三养侄子侄女,还得养妈和两个哥哥,到最后连了两个嫂子都得养着……
    这……
    这不像话啊!
    时卫国和时盛年也反应过来,瞬间暴跳如雷:
    “小三,你这说的什么屁话?!”
    时岁丰仍旧无辜又纳闷:“这不是你们的意思吗?”
    老太太赵秀花眼前一阵发晕,她怎么觉得,要拿住这个小儿子,好像越来越难了。
    算了算了,一个月20块钱能养活全家了,先这么含糊过去吧,不能叫小三起私心。
    她赶紧打圆场:“一家人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赶紧吃饭。三儿啊,你回来妈今天特意炖了肉,你多吃点。”
    时岁丰看了看菜盆儿,又看了看自己的大海碗,委屈巴巴:“妈,你这肉从头到尾就只片了两片儿吧……都不够我侄子侄女塞牙缝的,多吃啥呀?”
    大家伙儿下意识往家里两个小孩儿面前瞧。
    好家伙,两个小家伙如今恰巧换牙,门牙边上黑窟窿东一个洞,好大的牙缝!
    赵秀花也有点儿心虚。
    今天中午确实没舍得多放肉,反正小三儿在部队里吃的好,家里的肉还得留给两个壮劳力。
    但……有了刚才他的噎人,现在这话要怎么说呢?
    ……
    但时岁丰也没介意,反而又看着侄子侄女:“乖,你们想吃肉吗?”
    肉啊!
    谁不想吃呢?
    两个娃娃捧着大碗,一脸希冀的看着他,时岁丰就好像凭空收获了一股勇气,这会儿看着自家老太太:
    “妈,晚上杀只鸡,整只炖了,咱们大伙儿沾点儿油星。”
    老太太脸色一垮:“你这说的什么话!回来就又是肉又是油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鸡肉现在6毛5一斤呢,家里的鸡正下蛋,怎么能吃?”
    时岁丰却颇为豪气:“没事,妈,你挑一只称重,我往家里寄了一千多块钱呢,就从里头扣。”
    赵秀花又是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往家里寄了一千多块钱?
    那你不想想家里大瓦房怎么起来的?你哥怎么娶媳妇儿?你侄子过年怎么扯布做衣裳?
    那钱是一家子的,怎么能说吃肉就吃肉?鸡也是她养的!
    但是她只迟疑了那么一瞬,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就又无辜的问道:“怎么了妈,该不会我的钱被家里花完了吧?!”
    他站了起来:“妈,我就觉得这回回来你们说话都古里古怪的,到底什么事儿?”
    这话能怎么说?
    他们还指望着时岁丰以后每个月的20块钱呢,于是赵秀花立刻端起一张笑脸:
    “你看你,多大的人了,听风就是雨的……妈就是心疼你,舍不得花你的钱,不过你既然这样——”
    话音未落,时岁丰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是我白担心了。妈,你既然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这样不给两个哥哥面子,这只鸡,就当我大哥二哥请我的吧。”
    一桌子的人脸都绿了。
    ……
    “娘,这样不行啊。”
    大嫂子凑进厨房,一边儿殷勤的提着一壶热水烫鸡毛,一边愁眉叹气:
    “大宝这都七岁了,也该上学了,小叔这么花钱,话里话外还像是防备我们……这以后……”
    赵秀花脸色难看:“要你多嘴。”
    大嫂子立刻沉默了。
    而此刻,正在灶前烧火的二儿媳也说话了:“娘,要我说,小叔年纪也挺大了,长得又俊,也该娶媳妇儿了。”
    要不怎么说二儿媳得老太太的心呢,这话赶话的意思,都跟大儿媳的僵硬不一样。
    老太太于是也难得应了一声。
    “那你们俩当嫂子的咋想的。”
    大嫂子不吭声,最后只挤出来一句:“都听娘的。”
    二儿媳倒是有话讲:
    “娘,小叔现在跟咱离心,是因为他常年不着家,家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回头万一在部队娶了当地的人家,更是没有咱们这个家了。”
    “娶媳妇儿啊,还得在咱本地找。”
    “我娘家有个表妹,今年17岁,长得也挺水灵,人也能干,要不说给小叔?”
    老太太看她一眼,没说话。
    当她不知道儿媳的心思呢?
    小三儿一个月20块钱的津贴,在村里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这时候说是为了留住小三儿的心,等他们成了家,老二老三就都凑一块儿去了,到时候两个媳妇儿把着钱,便宜轮不到她这个当娘的。
    不行,不能要这样的儿媳妇儿。
    老太太心头滚过千万思绪,最终也没应声。
    ……
    上午只歇了个把小时,两个小的在家里拔鸡毛,大人就还都要上工。
    老太太今天下午的任务还是锄草,这会儿刚拿锄头进了地,就见村儿里周老太太走过来:
    “秀花,忙着呢。”
    周老太太一家子和睦,父慈子孝的,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威望的人家。如今对方找过来,赵秀花心里头转了几个念头,也笑眯眯的应道。
    “是啊,这片地今天下午我得干完。”
    “听说你家小三回来了?”
    周老太太也不含糊,直奔主题:“今年多大了?也该娶媳妇儿了吧。”
    这可不就瞌睡来了送枕头吗?
    不过周老太太肯出口,对方条件肯定好,她要怎么找个借口,从里头挑一个不那么像样的呢?
    毕竟,媳妇儿优秀,娘家肯定也优秀,到时候在压着小三的工资就不像话了。
    万一在家里不肯听使唤,那也不行。
    她这当妈的辛苦拉扯几个孩子,儿媳妇进门儿,就该让她也受受自己当年受的搓磨,不然都不听话。
    赵秀花东想西想,也没耽误她的回复:
    “可不嘛,孩子大了。我也在发愁。”
    周老太太诚心诚意的叹一句:
    “你愁个什么劲儿啊?瞧你那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俊。小三还是个军人,还有津贴。谁家不想要这样的女婿?”
    说着往前凑一步:“你觉得,大队长家的文娟怎么样?”
    赵秀花倒抽一口气。
    ——这可太好了,又太不好了。
    大队长家条件好,兄弟也多,文娟天天看个农具,还能拿满工分,肯定在家里头也挺吃香。关键小妮子一看就没干过什么活儿,进了门儿,调教狠了,大队长家还不得拿他们家出气?
    不行,绝对不行。
    但是既然周老太太这么问,肯定是大队长家里相中他们小三了,这不能拖,赶紧得拒绝!
    赵秀花于是叹了口气:“好啊,文娟那是色色都齐全,条件也好。可我就怕我那小三脾气硬,他……唉!”
    一句叹息,隐藏了千言万语。
    想不出理由,那就用叹气来解决。
    周老太太也因为这场叹气嘀咕起来——
    文娟的条件确实优秀,虽然这小妮子在她看来不是踏实干活的人,但是架不住年轻,人也俊,家底儿也好。
    跟大队长做亲家,以后村里总委屈不了的。
    但找她来说的可是大队长的媳妇儿,证明人家爹妈都相中了……
    周老太太不死心,又多问一句:
    “这文娟的条件可是十里八乡难找啊。秀花,你说说小三到底咋想的?咱们过来人也好给说和说和。”
    ……
    而赵秀花此时已经想到了完美的借口。
    “不是我们瞧不上人家,实在是条件太好,不敢委屈了。”
    “老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家小三这么多年在部队都是个大头兵,一个月津贴就那么点儿,也够不上随军的标准。”
    “偏偏呢,他痴心妄想,就想找个媳妇儿跟他一起……你说咱本分人去了那边,也不能算工分,也没办法儿领工资……出门在外,干啥不花钱。”
    “年轻人,难啊。”
    …
    周老太太也面色沉沉。
    如今才1970年,投机倒把是人人鄙视,城市户口高高在上。
    农村妇女从本村转到外地,既没有大队给上工分,也就没有保底口粮,更加不可能找到什么工作……
    毕竟,这年头一个临时工的岗位还要人打破头去抢,怎么可能轮到一个外地人?
    周老太太也不是没有当兵的亲戚,她可是知道,多少正儿八经有随军资格的军嫂,都还没能安排上呢。
    她掂着小脚:“哎,这年轻人怎么不懂事儿呢?我也得去跟那面说说。”
    说完急匆匆走了。
    女方家主动提,毕竟说出去有点儿不合适,大家说的都隐晦,但彼此也都明白了。
    眼看着周老太太的背影消失。赵秀花恨恨的一锄头挖下去刨出一堆野草,忍不住也脸色沉了下来。
    ……
    与此同时。
    老楚家也扎堆儿磨洋工在干活。
    “娘,这样下去不行啊。”
    同样的话语,想办的事儿却是大不相同。
    楚老太脸色垮垮,看地上的野草仿佛深仇大恨,几个儿媳妇儿如丧考妣,小声琢磨道:“娘,咱家的东西可顶不住几嚯嚯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面色铁青:“咱家还有什么东西能霍霍?”
    大儿媳叹了口气:“娘,小河这明显是发了癫,这种人她不要脑子的,咱家吃的霍霍完了,下一步就要打砸抢了。”
    “你说都是自家人,咱要是举报了,万一她在扯出来献血那个事,一家都讨不了好。”
    “可就这么忍着,这没个头啊!”
    “娘,要不……给小姑子说个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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