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黑暗中的人,哪怕暂时忘记了屈辱,其思维方式也会依旧阴暗。
    李照并不如何清楚自己的那些负面情绪是怎么滋生出来的,她只是积极不起来,看什么都带了几分利己性的偏颇。
    所以当她遇到那个小女孩时,她认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彼时她已经狼狈不堪得只能躲在岭南这毒虫密布的瘴气林子里,准备浑浑噩噩,了此残生了。
    因为她为了解决当时的任务目标李程颐,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
    任务位面的身体被肢解,义体被毁得仅剩一块肩胛骨,主脑处于宕机状态,任何有用的信息与处理都被暂停。
    她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
    可就在这时,就在她躲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时,一个被饿虎追赶着,脸色有些微微发青的小女孩闯入了她的视线。
    只一眼,李照就仿佛被光照了进来。
    “我要救她。”
    这是李照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
    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就是李程颐的女儿,哪怕在知道后,也不曾后悔。
    轰隆——
    巨响一声伴着一声,此起彼伏。
    李照眼神茫然地提着弓站在这地动山摇之中。
    此时此刻,她终于清楚自己并不曾对原主抱有什么邪念,哪怕是在原主以为那个计划是送命计划时,她都不曾对其身体有过觊觎。
    “傻丫头,我只是希望你能摆脱这副孱弱的身体。”
    黑暗中,一道十分无奈的声音在回荡着。
    如果不是原主自己放弃了求生的欲望,那么这个计划的最终结果就是她用义体激发的凤凰图完成涅槃。
    数十年的蕴养足以让义体重塑原主的身体。
    但偏偏她想要成全自己的神仙姐姐。
    从梦中清醒时,李照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客栈,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而枕边湿了一片。
    也许是眼泪,也许是冷汗。
    秦艽刚取下最后一根银针,他站在床边看着悠悠转醒的李照,有些惊讶地说道:“说来也是奇怪,你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居然在一夜之间好全了。”
    一旁的丁酉海连忙冲过来,欣喜地问道:“真的?”
    屋子里的其他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阮素素眼见着李照被抬回来时那一脸死白,呼吸全无的模样,心就已经悬了半空。尔后,秦艽每落一根针,每叹一口气,她都能担惊受怕地哭上好几回。
    “真的,只是现在脉象虽然平稳健康,但这事总归蹊跷,还得再看看。”秦艽收了针袋,坐回床位说道。
    哐!
    门被撞开。
    松无恙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在看到清醒的李照之后,愣了一下,竟是哭了。
    “我没事,以后也应该不会有事了。”李照坐起来,只觉得身体轻盈有力,“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那赶紧把南栀放了吧。”倚着窗户口站着的林宇屏朝着丁酉海说道。
    闻言,李照惊了一下,偏头去看丁酉海,问道:“海叔,你把南栀抓了?”
    “何止抓了,还严刑拷打了一翻,差点没把人弄死。”林宇屏耸了耸肩,回答道。
    抓南栀可以说是所有人都有份。
    不过其他人好歹还保持了一分冷静,没对南栀如何下狠手。但丁酉海是半点也不顾及的,什么手段都敢往南栀身上招呼,把人打了个半死之后,还没获得半点消息。
    若不是秦艽通知他们,李照这原本已经停了的心跳又恢复了,估计丁酉海下一步就要把南栀的脖子给拧了。
    “放了放了,这事跟他没关系。”李照连忙下床,汲了鞋就要拉着丁酉海往外走,“唔……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这事应该是托了他的福。”
    若不是南栀发泄似的说了那么一通,她可能至今都无法与自己和解,也就无法重启那一块仅剩的肩胛骨义体。
    如今她的身体不再病弱,也应该是义体重启的功劳。
    不,或许还有那颗不翼而飞的小球的功劳。
    丁酉海听她这么一说,便赶紧带着她去往楼下走,一行人疾冲至客栈后院柴房,把浑身是血的南栀从水缸里给捞了出来。
    “这事不能怪你们,是我的错,晚些我亲自去江恂前辈那儿请罪好了。”李照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秦艽飞舞着的手上,敛眸说道。
    若不是她见了南栀后濒死,丁酉海也不会失控。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照你能好好的,我就很开心了。我对南栀用了什么刑,等他醒了,便让他对我用什么刑好了。”丁酉海板着脸说道。
    薛怀摇了摇头,接了话茬说:“这事我们都有份,我没拦你,是因为我同样怀疑了他,所以要受罚要赔罪,自然是一起。”
    秦艽救南栀花了一天一夜。
    期间江恂一无所知,白日里照样去比武台主判,夜里则在自己的房间里练字、看书。
    南栀醒来时,下意识转着眼珠子在屋内看了一圈。
    他在看到李照站在床边后,神情稍稍松了松,显然,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对李照昏迷濒死一事负责。
    据薛怀所说,不管谁去问他,不管丁酉海如何用刑,他都始终在重复着,对不起。
    “人现在是没什么问题了。”秦艽看了一眼床上的南栀,又看了一眼李照,捏着快白帕子擦着手说:“丁酉海伤他倒是伤得重,但也只是皮肉伤,没伤到内府,休息上一些日子就好了。”
    接着,他推着身边的薛怀往外走,顺便将阮素素等人一并给扯了出去。
    等到人走空之后,南栀突然开口说道:“我对你撒了谎。”
    声音沙哑无力。
    李照抱着手臂,俯视他,说:“我知道,但你有私心,所以我理解。”
    人无完人,即便南栀是世人眼中的完人,他也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他会爱,会恨,会因为求不得而不甘心。
    说完,李照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伤上,继续道:“你受伤这事,我有责任,我可以赔偿,也愿意赔罪,只要你能消气。”
    南栀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看着床顶的帷幔开始发起了呆。
    他的眼神相当地空洞。
    就在李照以为他并不会回复自己了时,他突然又说道:“这是我应该受的,若不是我对你撒了谎,你也许不至于如此悔恨懊恼。”
    在南栀眼中,李照的突然晕阙是因为自己在那些回忆之中,夹带了自己的不满。
    “她从不曾觉得你用心不良,她知道你希望她过得好,也知道你为她放弃了很多东西,但她不希望你放弃你自己。”南栀说完,阖上了眼睛。
    李照的眼睛有些湿润。
    尽管此前她已经与那个阴暗无比的内心和解,但她只要听到这些叙述,眼眶就不自觉地充盈了起来。
    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小姑娘自始至终都在为她着想。
    如果她们不是在那种绝境中相遇,如果她们之间不是一个必须你死我活的局面,那么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起来。
    可是没有如果。
    纵然再不情愿,纵然再不甘心,但她现在的的确确是亲手葬送了自己养大的小姑娘,且鸠占鹊巢了。
    “我与她之间,本不该这样……”李照抱着手臂的手指指甲深深地扣紧了肉里,“但我晕倒这事的确与你无关,或许我更应该谢谢你,所以你只是遭了无妄之灾,我是该赔罪的。”
    南栀没有张开眼睛。
    他微抿着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
    许久之后,他轻轻说道:“你不必要对我赔罪,我等着看你将李氏秘藏收入囊中,等着看你做完她所有想做的事,亦希望将来你离开之后……”
    最后的请求,南栀始终没能说出口。
    如果你走之后,可以将她的尸骨还给我,那么便是对我的赔罪了。然而这样的请求太过逾矩,他没有资格,也不配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好好休息,若你之后要找我讨回所遭受的这一切,我自当奉陪。”李照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她一拉开门,便与门外偷听,却来不及离开的众人来了个面面相觑。
    “唉……嗐,我药箱没拿。”秦艽打了个哈哈,挠着头进屋去提药箱去了。
    薛怀与阮素素往左走,丁酉海与林宇屏往右走,一群人讪笑着与李照打马虎眼,视线都不再交汇,分明就是偷听了壁脚而心虚。
    而松无恙靠在走廊的扶手上,手里把玩着一根草,她眉目疏离地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入神。
    “这些天没见过你,你去找你家教主做什么了?”李照朝她走过去,状似轻松地寒暄道。
    松无恙将草蜷成了一个环后,抬眸对李照说道:“我犯了错,做了阿姐不想要我做的事,所以当我知道阿姐快死了时,我以为是我的报应。”
    她的脸上有些茫然。
    这是她封剑之后的第一次杀人,而紧接着她就惊闻了李照的消息。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兀,使得她在听到消息后的下一秒,直接反手一剑捅向了自己。若不是当时连曲儿眼疾手快,恐怕现在躺在床上的就不止南栀一个人了。
    “你杀了人?”李照蹙着眉问道。
    松无恙的靴子边缘的确有着暗红色的血迹,她看上去风尘仆仆,估计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的殷州。
    在李照问了之后,松无恙有些急躁的动脚蹭了蹭走廊扶手,像是想要将靴子边的血迹蹭掉一般。
    “为什么要去杀人?是沈默月让你做的?为了谁?是不是为了安阳王?”李照突然联系到白商陆那三个人的情况,连忙抓着松无恙的肩问道。
    四连问让松无恙有些愣神。
    她嗫嚅着:“是,教主说,我想要跟着你,离开千秋派可以,但我需要最后去杀一个人,杀了他,就放我自由。”
    “谁?”
    “右骁卫将军,赵子夜。”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李照稍稍松了一口气。
    赵子夜她知道。
    他是赵毅的亲信,手握重兵驻守在陇右道,既是将军,也是陇右道节度使。这人是个中年人,与白商陆等人绝不可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千秋派与赵顼竟然搭上了?”李照旋即有些惊讶地问道。
    在何玉然没死之前,以他为首的太史局可是与千秋派有深入合作的,没想到这人刚死不久,千秋派就倒戈得如此之快。
    松无恙当着李照的面自然是不会有所隐瞒,连忙说道:“是,何玉然的死一传到教主耳中,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杀赵子夜,并不是因为和赵顼搭上了。”
    那是什么?
    这倒是挺让李照意外的。
    “阿姐你这几日可能不知道,如今陇右道西境已经大面积失守了。赵子夜手上明明有十万大军,却并没有抗敌,一路且退且守,撤到了后方……教主,这是想要用他的命,来与赵毅决裂,并向赵顼示好。”松无恙诚实地回答道。
    包括沈默月出现在殷州,也并不是偶然兴起。
    他嗅到了沁园这股势力的不对劲,想来亲自见一见这股势力背后的人物,却不知道自己的好护法其实始终都在瞒着他。
    “失守了?”李照初闻这个消息,一时间竟然是有些消化不过来。
    以西北那几个游牧民族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在跨过之后,还有余力继续往中原推进。而且,赵子夜为什么不守?他凭什么不守?
    松无恙点了点头,说:“他退守的消息传去长安,听说已经激起了民愤,但赵毅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惩戒,反而是说赵将军可能有什么后手安排,还需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四个字从赵毅嘴里说出来倒是轻飘飘的,但落在陇右道那些被铁蹄打破屋头的百姓身上,便是死亡与苦难。
    沈默月虽然没什么大义,但这件事他来做,却能正好与赵毅划清界限,且能收获一波民众的拥戴,一举两得。
    “赵子夜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就是一团散沙。”李照很快就打起了这波人手的主意,“他且退且守,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会与他同心。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受难,士兵们的心态怕是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是呀,所以我给阿姐带来了一个好东西。”
    松无恙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笑容,这是她在杀了人之后,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且能为阿姐带来巨大收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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