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一口巨大的吞口水的声音。
    被钳制着的男人在听完李照一席话之后,背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了起来,连着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些。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
    男人开口了:“是,你猜对了,我是建阳宗的人。”
    “继续。”李照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他是建阳宗老四裴易,此行途径林中是因为和师门里的三个师兄失散了。原本他是想顺着火光靠近些看是谁,然后在发现不是师兄们之后就想离开的。
    但他饥肠辘辘……
    且闻到了肉香。
    被香味冲昏了头的裴易脚下不察,踩到了一根树枝,因这纰漏,裴易呼吸出了差错,露了马脚。
    随后就是他逃,李照追。
    李照蹙眉看着他,正要继续问,后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三个人的呼吸声,急促,闷重,不会武。
    不,是四个。
    有一道较这三道要轻上许多,稍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掉。
    于是李照翻手伸手扯了一片树叶,两指夹着弹射向不远处卡在树杈上的火花,凌厉生风的树叶将火把顶端的油墨给直接削了。
    咚嗒几声。
    燃着的那一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噗噗几下灭了。
    月亮正巧在这时挪到了密林上方。
    清冷的月色下,三个人拂开了长有半人高的草丛,走了出来。
    两男一女。
    女人长发绾做妇人髻,小脸细白,秀眉杏眼;虽然她衣衫朴素,但嘴上涂有唇脂,手上染有丹蔻,仓皇处可见细节。
    两个男人倒是没有这个女人这般细致,届时一身褴褛,麻布包头,他们虽然生得是一副宽厚老实的模样,但眼神中露着凶光。
    其中一个男人背上不知道背着什么,用黑色的布蒙住了。
    “刚才还有光的,这会儿怎么瞧不见了?”其中一个男人四下探头扫了一圈,困惑道。
    “本就不该来,若是撞见个歹人,劫了咱们怎么办?”女人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眉尾,说话间带着一抹成熟女人的风韵。
    另一个男人不但熟视无睹这股风情,反而是拿手啪的一声拍打了一下女人的手臂,斥道:“少卖弄风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下其实不重,但女人明显是上了火。
    她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男人的脸上,曼妙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恼怒:“老娘就算不是个东西,你以为你就是了?你也不是!”
    背着东西的男人连忙将两人分开,劝道:“好了,这一路走来,还没吵够?万一要是惊了刚才这个火起处的人怎么办?”
    “这几个人杀过人。”裴易扭头看了好一会儿戏之后,望了自己脖子上还有剑,偏头压低声音对李照说道。
    他这一动——
    三秋不夜城见了红。
    “嘶……我这倒霉催的。”裴易没忍住痛,低呼了一声。
    “谁?!”
    底下那三人迅速地朝李照栖身的这棵树看了过来。
    李照眸子一转,收了剑拎着裴易就跳了下去。她伸手状似亲昵地挽住裴易,实则藏在底下的手捏着根簪子已经抵在了裴易的腰间。
    此时,月隐入了云层。
    原本可视物的光一下子就没了。
    其中一个男人迅速拔出了腰间的朴刀,指着李照和裴易,厉声问道:“你们是谁?!”
    另一个男人则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出来一吹,亮起了不算弱的光。
    原本发火的女人在李照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躲到了他们两个身后,她脸上满是戒备,探出了半个脑袋来觑着李照。
    裴易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个祖宗要玩什么把戏,所以没打算张口,转头去看她。
    李照仿佛被吓的到了一般,抱着裴易的手臂手收得更紧了些,一脸怯懦地说道:“我……我和哥哥出来抓鸟的,饿……”
    火光照在李照的脸上,阴影扑闪,令她的怯懦十分逼真。
    后头的女人脸上有精明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推搡着两个男人,示意他们让开,随后摆着腰肢朝李照和裴易走了过去。
    待走近了,女人双手撑在膝盖上,稍稍俯身,对李照笑吟吟地说道:“小娘子,这夜里可不好在外面走的,若是饿,阿姐带你去找吃的如何?”
    “我不去……”李照给出了一个十分自然的反应。
    裴易眉头一挑,护着李照往后退了两步,冲女人说道:“我和我妹妹哪儿也不去,你休想骗我们!”
    李照底下的手戳了戳他,示意他不要随意给自己加戏。
    “哪儿能骗你们呀。”女人摆了摆手,和善地说:“我们都是箐口逃难出来的,前头不远处有个浮浪驿呢,那儿有流民帅护着,有粮食,有地住。你们两个穿得这般整洁,怕是进不去讨食的,还得让那两位大哥带着。”
    她说着转头去看那两个男人。
    背着东西的男人连忙应了声,说:“妙娘子说的是实话,你们两个若是饿着肚子,不妨跟着我们一道走。”
    就在李照要开口时,男人背上的黑布动了动。
    一个白嫩嫩的小脸蛋钻了出来,水灵灵的眼睛和李照对视时,有几不可闻的惊讶。
    李照本想要挟持着裴易告辞的,但看到这个小孩子之后,便改了想法。这个趴在男人背上一脸童真的孩子她虽然没有见过,但那双眼睛她不会忘记。
    乌云惆怅客。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浮浪驿呀?”简卿卿如今的声音和她锁骨术之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听上去纯真可爱。
    女人一听她的声音,连忙小跑着回去将她抱到了自己怀里,“乖,再睡一会儿便能到浮浪驿了,等到了浮浪驿,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娘亲?
    这就有意思了。
    李照抿唇掩住眼中的笑意,怯生生地问道:“你们真的没有骗我们吗?跟着你们去真的有饭吃吗?”
    不等那个女人说话,她怀里的简卿卿便奶声奶气地伸手拽了拽女人的衣领子,扁嘴说道:“不要她,她臭臭。”
    旁边两个男人脸上也多有不愿意的神态。
    然而李照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两个男人的不愿意是针对裴易的。
    “好好好,囡囡说不要那就不要。”女人连忙哄了她几下,随后转头看着那两个男人说道:“既然囡囡不喜欢他们,那咱就不用做那好人,抓紧赶路吧,争取明天这个时候咱们已经能给囡囡做上饭了。”
    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
    女人一催要走,那两个男人却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照。
    等到他们带着唯一的火光逐渐远去之后,裴易松了一口气,嘀咕道:“那个孩子怎么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因为那位是乌云惆怅客。”李照冷笑了一声,答道。
    两个形容潦倒的男人带着一个会精致打扮自己的女人和一个白嫩嫩的女娃娃,这样的组合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既然简卿卿不想她多管闲事,那她也就懒得去管了。
    她不想管,身边的裴易却是兴趣十足。
    “乌云惆怅客?那她的缩骨术还真是出神入化啊!刚才我居然没瞧出点端倪来!”裴易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兴奋,“那两个男人身上有着凶煞之气,虽然不会武,但肯定是杀过人的,有意思。”
    单论裴易这一份不分场合的活跃,便足以和江城子有得一比了。
    “瞧她保不了你自己。”李照手上的簪子捅了捅他的腰,问道:“刚才被打断了,没来得及问你,你是为什么和你的三个师兄们失散了?”
    一想到这个,裴易就耷拉了眉眼下去,他略显丧气地说道:“我本想着出来抓几只兔子,结果一出来,就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自然就和师兄们走散了。”
    “这话是不是有点哄小孩儿?”李照抬头去看他,嘲讽道。
    然而她一抬头仰视,气势上就稍弱了那么一些。
    也不知怎地,李照闯荡江湖这么久,但凡遇到个谁,都比自己高上一个头……这一点令她相当的不爽。
    “李姑娘,我真没说谎……”裴易强调道。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愣住了。
    李照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姓氏!裴易反应过来自己是说错话了,他手肘朝后一捅,打在李照肩头,紧接着便蹬脚要飞踏出去。
    想遛?
    眼疾手快的李照折臂一抽三秋不夜城,反握剑柄敲在了裴易的背上,将他敲得双膝跪地之后,一巴掌薅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说吧,我可没告诉你我是谁,你怎么就知道我姓李了?”她尾指碾在裴易脖子的伤口处,碾得他哎哟哟直叫。
    “我随口一说的。”裴易犹在嘴硬。
    李照指腹在血肉中摩挲了几下,随后俯身捞起她的双手反剪在后,阴恻恻地说道:“裴少侠,你这是在当我傻?偌大的密林,你走散得巧,偏偏走散到了我们营火处,偏偏就随口说中了我的姓氏?”
    疼是真疼。
    但有些话也是真不能说。
    裴易的确是和师兄们走散了,也的确不是凑巧摸去李照所在的营火处的。
    建阳宗宗主管无谓,其轻功超凡脱俗,人送外号‘雪上飞’,和燕云谷的踏雪无痕不一样的是,管无谓的轻功是和建阳宗镇派刀法——狼刀,相辅相成的。
    其座下一共有四个内门弟子。
    大弟子平巽是个好酒的酒中仙,狼刀在他手里舞得和醉刀没什么两样,为人慷慨仗义,在江湖上颇有侠名。
    二弟子千钰出身琅琊王氏,但却是个不入流的外室子,他在主母的逼迫之下离开王家,最终是被管无谓收留了下来。
    可惜千钰并不是个练武的料子。
    他在建阳宗里轻功和刀法都属于下乘,却能写得一手好字,其文采斐然,在文坛中小有名气。
    三弟子蒋毓英是大将军蒋成余的女儿,蒋成余战死突厥之后,她就跑到了建阳宗拜师。她根骨不错,管无谓也因为敬畏蒋成余而教得十分用心。
    四弟子就是裴易了。
    裴易是这几个人里面,唯一一个没被沁园客栈找到什么故事的人。
    他突然就流浪到了建阳宗,突然就被管无谓破格收为了内门弟子,突然就练就一身本事出了山,在外闯荡做大侠了。
    看裴易这一副犟着不答的模样,李照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
    岂料她这还没动,身后破风声忽然杀到。
    银色的弯刀斩风破叶,于林间暗处打将飞来,其刀身一闪,于半空中留下月华一般的残影。
    随着这刀一道来的,还有一声狼嚎。
    不,与其说是狼嚎,不如说是这弯刀的刀风声像极了狼嚎。
    锵——
    李照一脚将裴易踢得朝前一滚,接着手腕翻转,斜挑剑花勾在了弯刀的内侧。弯刀被她以力化力转了一圈之后,抡了回去。
    月下,头顶玉冠的蓝衣少侠翩翩而至。
    剑眉,凤眸。
    是平巽。
    李照提剑刚迎出去,就出现了两道黑影与她逆行,一左一右,直奔后头的裴易去了。
    “李姑娘,百闻不如一见,久仰。”平巽抬手接刀之后,脚下步伐如鬼魅一般连踏出虚影来。
    “好说,几位这深夜跟踪我们到此,要是不说个清楚,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李照也不和他玩虚的。
    点刺,撩扫,沉腕斜崩,屈肘横打。
    她的每一剑都直击平巽要害,令其回防分外狼狈。但平巽身法了得,其轻功与狼刀结合得十分完美,纵然无法在数招之类反制回去,却也能游刃有余地躲闪着。
    “今日本不欲与李姑娘交恶……”平巽面色如常,手下却依旧在喂着招。
    与其说他是在挑着李照打架,不如说他是在和李照切磋。
    后头裴易捂着脖子喊了声:“大师兄,别闹了!”
    平巽这才架住李照的剑一挑,脚下浮空连踏几下落到了离李照数丈远的空处,将刚才未说完的话补全:“但见李姑娘身手矫健,一时起了切磋之意,希望李姑娘不会怪罪。”
    李照吸了吸鼻子,没闻到酒气。
    但他听着这平巽说话怎么这么醺醺然呢?
    “你们跟踪我们是想做什么?”李照提着剑,偏头问道。
    平巽反握刀把,抱拳一礼,答:“十日之后,殷州有平山大比。”
    果然是喝醉了,答非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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