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羌浪驿到午后便会有些燥热。
    街市之间人影稀疏,待到金乌西沉之后,百姓们才会陆陆续续赶着晚市的趟儿,摇着蒲扇出来,聊些茶余饭后的闲事。
    小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转眼间就会传遍了。
    是以来福客栈死了个大官儿这种事,在茶馆酒楼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中,不胫而走。
    茶馆二楼临街的雅间,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侠客抱着剑倚在窗边,她冷眼看着来福客栈的方向,耳边听着外头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演绎,眉头微微拧到了一起。
    雅间的桌边坐着个清瘦的女人。
    女人细眉,杏眼,桃花唇,长发做妇人髻,簪着几根金步摇。她身穿一件白玉兰抹胸长裙,雪白的胸脯比她身上的白玉兰裙子还要扎眼,再配上外头的水绿色绉纱褙子——
    活色生香。
    然而这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此刻却带着一点愁容。
    说书先生的声音丝丝缕缕钻入女人的耳中,令她神色一点点慌张了起来,搁在桌上的双手略有些用力地捧紧了已经凉透的茶盏。
    长久的沉默之后,女人抬眸看向窗边的侠客。
    “卿卿,听说那个李照已经进去来福客栈好一会儿了……会不会……”她声音稍有些战栗。
    此人正是八仙教老四简卿卿,八仙教的镇派——乌云剑法在简卿卿这一辈中,只有她使得是出神入化,江湖人称‘乌云压顶惆怅客’。
    简卿卿转身,坐回了桌边。
    她将怀中的剑放在一旁,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再抬眸,银面具之下,那一双寒凉如冰的眸子盯着女人,问道:“你在怕什么?苏娘,这是你主动找上我的买卖。”
    被称为苏娘的女人抖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掌心荡漾了几圈的茶汤,低声说道:“卿卿,你在怪我。”
    “不敢,苏娘你如今是后妃,我这种草莽,如何有资格去怪你?”简卿卿冷笑了一声。
    她端着冷茶,手指转动了茶盏一圈,没喝。
    苏娘慌张地放了茶盏,伸手想要去碰简卿卿,却被简卿卿给避开了。
    “卿卿,你我竟是要生疏至此吗?”十分受伤的苏娘泫然若泣地说道。
    “苏娘,是你逼我如此生疏。”简卿卿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沉声质问道:“是你用我们昔日的情谊要挟我助你,你说你只是想要与冉珏谈谈,然后呢?你杀了他。我教中子弟的性命都与冉珏息息相关,如今他死了,你要我如何看待你?”
    “我……”苏娘眼角滑落一滴泪,红唇半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简卿卿最不耐烦看她哭。
    当时,她也是这般柔柔弱弱地找上门,杏眼含泪,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穿了。
    苏娘和简卿卿是旧识。
    多旧呢?
    旧到简卿卿还没入八仙教,还只是街边一个乞儿,还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已经和认识苏娘了。
    彼时苏娘还只是黄毛丫头,她和简卿卿因为一个馒头结缘,却在不久之后被嗜赌的父亲给卖进了迎春楼里,只待她长成,便会被叫出个好价钱,供人亵玩。
    迎春楼给苏娘取了个名字,叫做胭脂。
    苏娘会给简卿卿偷迎春楼里的食物,会给简卿卿用迎春楼里的布料做衣裳,到冬里,更是会把自己的炭火匀一点给简卿卿。
    而简卿卿呢?
    她在苏娘十四岁那天,带着苏娘逃了。
    而后二人辗转流浪之时,亦是苏娘典当了自己的首饰,赠与简卿卿,供她入八仙教拜师学武。
    在苏娘看来,女子立世,若身无长物,便只能依附他人。她自问没有学武的才能,亦没有什么谋生之道,所以也就熄了去学武的念头,但简卿卿不同。
    她的那股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狠劲,早在她带苏娘逃跑的那一夜里,苏娘就已经清楚地感知到了。
    而后数年离散。
    苏娘再度找上简卿卿时,她已经梳上了夫人发髻。
    “卿卿,我下月便会入洪州武王的宫中,可在此之前,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苏娘当时是这么说的。
    她告诉简卿卿,早年间因为冉珏的横行霸道,她迫不得已入了冉珏的府中,在他身边委曲求全了一段时间。
    “若是教陛下发现我曾入过冉珏的府内,我……我怕是不仅入不得宫,还会因此丢了性命,卿卿,帮我,我想同冉珏谈谈,眼下他身边护卫众多,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苏娘说完,差点给简卿卿跪下。
    再后来,便是简卿卿帮她,设计让她去见冉珏。
    然而简卿卿没料到的是,从一开始,苏娘便已经做好了要杀人的准备。
    她带来的是铸剑谷出品的连发宽刃弩,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轻易去人首级。
    可真等到手刃了冉珏之后,苏娘这从没见过血光的人到底还是慌了。
    简卿卿比她更慌。
    于是简卿卿只能先带着苏娘离开,找了个近的茶馆落脚,等着看后续发展。毕竟,她留下的痕迹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她的师兄傅予察觉了。
    傅予也的确发现了。
    他连夜带人包围了客栈,大张旗鼓地查案,顺便把简卿卿留下的痕迹一并给清理了。这事事关八仙教的存亡,傅予不可能,也不会允许洪武王察觉到一丁点和八仙教有关的端睨。
    眼下简卿卿捅了篓子,却不能现身,这使得她心情极度郁顿,看苏娘的眼神也带着三分失望七分恼火,冷静又冷静之后,才肯跟她说话。
    来福客栈,二楼,客房。
    李照神态怡然自得地看着有些跳脚的傅予说道:“要证据?活锁上的刮擦痕迹算不算证据?墙上的洞算不算证据?砍掉冉珏头的武器很特殊,门上看着的宽刀的痕迹,却不像是常人能挥出来的角度和高度,不知我若是请来铸剑谷的人,他们是不是能看出点门道来?”
    一席话,听在傅予耳中便如同打在了傅予的七寸。
    他粗喘了几口气,阴翳的眸子看了李照好一会儿后,问道:“你想要什么,什么合作?我八仙教不过是边陲小教,李照姑娘前有清风谷,后有蜀山剑派,居然还能看得上我们这种末流教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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