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话间,少女为他倒了杯茶水。
    江寒看她清贵不凡的面容,有些羞赫的低下了头,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视线也不敢往别处看。
    半晌无话,倒是少女一直盯着他脸上瞧,令江寒不好意思了起来,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姑娘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
    “嗯?”少女笑着应他,“因为我很喜欢凡人啊。”
    听到喜欢二字,江寒不由得面色一热,讷讷回声:“姑娘又在说些奇怪的话了,你喜欢的,难道不是仙师么?”
    “不见月?”她慵懒的靠在椅背上,思虑片刻便回道,“喜欢他啊,就如同喜欢每一位凡人一样喜欢,不过他有些特别。”
    她抬眼看江寒,笑靥如花道:“你也很特别。”
    特别。
    二字落在耳畔,江寒笑了笑,有些苦涩。
    也是,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接近他的理由。
    他知晓这位姑娘身份非同寻常,是他连想一想都是奢望的人物。本想能够远远瞧着她便足够,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命不久矣。
    “叁年前,仙师说我福寿绵长,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不由感慨道。
    少女侧过脸来,托着下巴看屋外的飞雪,凡间有四季更迭,玉京亘古不变,常春常青。
    “你们凡人真奇怪,分明可以重入轮回,为何执着几日的死生呢?”她起身,手心伸出窗户,去接外头的雪花,这一刻似乎天地静止般,飞雪停滞在空中,她手心那朵雪花也静静的浮在半空中。
    “若是我方才的话冒犯了,我向你道歉。”她转过脸来,看向江寒,窗外的白雪愈加衬得她面上的肌肤犹如凝脂,“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执着于死生?”
    “姑娘果真是仙人啊。”他扶着床沿下了榻,艰难的迈开步子走到她身边,屋外风雪凛冽,站在她身边,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恰是因为一生短暂,所以方要执着死生。这人世间风景,我还有许多,未曾瞧见的。我还有,惦念的人,我还想,再多看她几眼。”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眼底是掩藏的情愫。
    “你瞧世人,与蝼蚁无异。”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并非指责姑娘,只是你们眼中,和我们眼中所见事物不同,看待的方式不同。”
    “而我所困惑的,是有如何不同。”
    少女声音刚落,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外头风雪吹进门来,少女的眸色一瞬间由墨色,变成了淡淡的琥珀色。
    虽是天地间风雪仍在大作,呼呼而啸,迎面吹来。
    江寒却仍感觉不到寒冷,他有些诧异的看向少女,却听她声音幽幽传来:“不一起出去玩么?我虽不能干涉凡间太多,这点小法术还是能用的。”
    他看着她迈出门外,这才发现她赤裸着双足,一身普通的衣裙却掩盖不了她骨子里的清贵。
    连多一看一眼都觉得是高攀,却又忍不住去看。
    便是因为一生短暂,所以多活一刻,都想贪。
    江寒跟着她走在雪地里,靴子陷进积雪,落下一个又一个脚印来。视线又不由得游移,落在她袖下被遮挡的手。她的手与她的人一般,娇小细嫩,指甲盖也晶莹剔透的,很是可爱。
    她忽然停下步子来,转过头,眸子与他相对,似是为了掩饰心虚一般,江寒忙忙把视线转向别处。
    “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江寒刚想矢口否认。
    “你在看我的手。”少女抬手用指腹堵住了他的唇。
    一下子被戳破了心中的想法,江寒的脸一红,虚心的垂下了头。
    “你现在在想什么,不如告诉我?”
    “告诉姑娘有什么用?许多事情,不过是我一己奢望罢了?”
    “你不说,我永远不知道啊,你不说,怎么就知道便是奢望呢?”
    她眼底没有任何的情绪,面上的笑容,永远的洒脱、不羁,好像这凡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游戏。
    他大抵是对她这一点入了迷,回过神来时,眼底都是她的模样。
    他分明,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鬼使神差一般,他还是开了口:“……我想牵,姑娘的手。”
    “喏。”听见他的要求,她毫不犹豫伸出手,递到他面前,“这不是奢望。”
    江寒想要牵她,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才敢去握她的手。
    柔软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江寒垂眸看她,却见她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神情,并未有什么情绪。
    “姑娘是在怜悯我?”
    分明知道不该说这句话的。
    即便是怜悯,能得她一回顾,他也应该心满意足。
    “不是怜悯。”少女莞尔一笑,“我啊,可不会怜悯别人。只是好奇,你觉得是奢望的事情,却这般轻易实现。那不见月口中,所言你生死一事,你为何不愿信?”
    “既是执着死生,不如再贪心些,奢望不见得,不能成真,不是么?”
    贪。
    贪得无厌。
    一瞬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他紧紧握着少女的手,对着这漫天飞雪,凛冽寒冬,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来年春天,我还想,再和姑娘一道赏花!”
    只这么大喊一句,便好似抽空了他浑身力气,唇色发白,口中都是铁锈味,但却万分畅快。
    “好啊。”少女笑着应下,“我等你来年春天和我一道赏花。”
    凡人之死生,于神而言,犹如蜉蝣,朝生暮死,一瞬之间。
    十年、百年,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白驹过隙。但于凡人而言却有些不同。
    她越是了解,便越是明白,又越是困惑。
    “叁年多叁月。”她在墓碑前放下一枝花,回头看向身后的不见月,“只是活了,叁年多叁月啊。”
    “你说错了,他多活了叁月。”不见月也放下一枝花来,“他胜过你口中的天意,多活了叁月。”
    “凡人尚可胜天意。”她怅然若失,难得流露这般,明显的情绪,“……不见月,我不明白你的感情。”
    “神女无心,又怎会明白,凡人的苦痛挣扎。”不见月出言讥讽。
    他知道神女无心,但对待江寒的死,她从头至尾,连眉头都未曾蹙过。
    分明知道,神与人不同,可他仍是压抑不住情绪。
    江寒就好似面镜子,他透过他,看到了同样,对她怀抱着同样感情的自己。
    “苦痛挣扎?那也很有趣。”她回过头来看他,纷飞的梨花树下,她便是就这样站在那,也教人看一眼便移不开眼去,“我爱世人,也爱他们的苦痛挣扎。自然,我也爱你。”
    “神女之爱,与我之爱不同。”他沉声,声音似嗔似恸,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眼眶却微微泛红。
    而便是我究其一生,在你漫长无涯的生命里,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对你究竟,怀着何种感情。
    戏本子中所写的故事,也不过是将神当做了人。而神终究,与人不同。
    她看着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不见月,其实早已察觉到,那些她想了解的事情,她以神的角度来看,永远不会明白。
    “多活了叁月啊……”她坐在梨花树上,脚踝上的铃铛吱呀作响,她也笑得有些讽刺,“胜过我口中的天意,多活了叁月。”
    不见月早已离开,她一个人倚在树干上,垂眸看满地的梨花白。
    “这哪里是我口中的天意……神也好,人也好,皆受天意困扼。”
    你我皆是,天意棋局,一枚棋子。
    在凡世呆了这么久,这一日,她久违的回了一次玉京。
    故居未曾有丝毫改变,刚一进院子,她便被人截住了。
    “总算等到你。”是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却见身后的男子面上戴了副面具。不由得好奇伸手去摸他那副面具,“你哪来的面具?”
    “瞧你整日往凡世跑,我也想弄些有意思的东西来玩。”
    她动了动手,想要将面具摘下来,但面具纹丝不动,上头也并未有暗扣,分明瞧着能轻易摘下来的。
    “这面具要怎么摘下来?”
    面具只遮掩住他一半的脸,露出的下颌棱角分明,薄唇微抿,吐出几字来:“姑且保密。”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中一带,笑道:“说说吧,这次回来想做什么?你这么些时日不回来听司夜讲经论道,他面上没有表示,但我能瞧出来,他很想见你。”
    “你揣度老师的心思做什么?我们是神,哪里有凡人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她抽回手来,抬眼看他,“先前我从凡世带回来的那本《梅花易数》,你仔细看了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他声音带笑,“我看了,但其中学问复杂,我还有许多要学习的……”
    “……别岔开话题,你这次回来想做什么?”他捏了捏她的脸,“这世上除我之外,怕是没人更懂你。”
    她知晓瞒不过他,所以也不打算做隐瞒,只是正了色,认真问道:“你说,神可以成为人么?”
    男子唇上的笑意一僵,又听她续道:“你既是什么都会,不如教教我,如何做一件,能够容纳月轮的神器来。”
    “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她笑了笑,“人能胜过天意,为何神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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