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安很快酒足饭饱,同姜姽婳道了个别。她回去的时候,夜白已然回来,见着她从外头进来,倒是没有像往常那般出声询问她的去处。
    这一点,莫长安显然预感在心,先前两人在桌上也算是……不欢而散,故而如今夜白的表现,她觉得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莫长安没有在意,只心安理得的见着三七,听三七说温夫人已然歇下,她和夜白才相顾无言的入了屋内。
    “师叔,你来施法还是我来?”莫长安斟酌了一番,还是开口问道。
    她离去前,在屋中摆了阵法,故而不用她多言解释,夜白一入屋内,便该是知道,她此番意欲何为。
    只是,她的话音落下许久,夜白却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就见他长袖一挥,顿时有光晕闪过。
    莫长安见此,心下一顿,却是没有说什么,只兀自摸了摸鼻尖,大抵是有些无奈,又一时间不想服软,便一个转身,率先入了温夫人的梦中。
    在绕过浓烟似的雾气后,她与夜白之间的气氛,破天荒的尴尬起来,两人沉默着便见着一座千年古刹。
    青山巍峨,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悬崖边上,一座寺庙磅礴恢弘,入目料峭。
    积雪覆盖的小路被大大小小的石子儿铺就,有七八岁孩童拎着一个水桶,脚步缓慢。
    他瞧着秀致如雪,白噗噗、红通通的小脸儿上,染着几分天真无邪。
    “师兄!师兄!”身后传来一声童稚清脆的叫唤:“等等我,师兄!”
    稍小一些的孩童追上前来,手中一样提着与他身板一般大小的木桶,桶里空荡荡无物,连半滴水也不剩下。
    “寂然师弟?”被唤作师兄的孩子擦了擦鼻子,奶声奶气道:“你怎么也出来了?被师傅罚了?”
    两个小光头,一大一小,在这料峭寒斜的地域,显得无比渺小。
    “忘尘师兄,我……嘿嘿。”寂然摸了摸圆滚滚的脑袋,心虚的笑了笑。
    他昨夜尿床的事儿被了空监寺发现,本想遮掩些许,却是不料还是被人发现。故而,一大清早他便被拉了过去,挨了一顿责骂之后才罚他出来提水。
    如此冰天雪地的,他们身板小,年纪小,提水一事儿自是要比成年人费劲儿许多。
    只是,忘尘与他们皆是不同,每日里的提水之举不是因着被惩罚的缘故,而是他自己提出,谁也不知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但据说忘尘同主持表示,想要磨砺一番才如此雷打不动的,日日来来回回于明镜台与寺庙之间。
    “罢了,随我一起来罢。”分明不过七八岁年纪,可忘尘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的莫长安有些想笑。
    说笑就笑,下一刻,就见她嗤的一声,眉眼弯弯,许是觉得忘尘这般年纪的孩童,其实还算有趣讨喜。
    夜白睨了眼她,也不知想着什么,刹那便又收回视线,仿若从未看过莫长安。
    而那一头,忘尘与寂然已是双双提着水桶,朝着打水的井彼边走去。
    小和尚心中茫然,忍不住挠了挠脑袋,问道:“忘尘师兄,你为何日日皆是要打水呢?”
    分明是惩罚人的活计,可奇怪的是,忘尘竟是主动提出承担,这让一众门中师兄弟,都不由深觉惊愣。
    忘尘回道:“明镜台处有一池清莲,我想着日日皆是要观望一二,便顺势担下了这一职责。”
    明镜台是水源深处,一口井、一池清莲,可谓人间仙境。只是奈何,寺庙位居高山之巅,这井水却处在半山坡上,这一来二去的,也就极为耗时。
    好在忘尘极具慧根,小小年纪便修习了一身的术法,故而他每日里的一来二去,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寺中的用水之需。
    “他们都说,师兄生来的时候,有清莲冬日绽放,可是真的?”小和尚继续问着,歪着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副好奇的小模样。
    无论世俗还是古刹,名利硝烟从未间断。尉迟家本就是名声威望的一族,忘尘作为燕国名流世家的嫡子,本就要比寻常人更受关注,更有甚者,他出生时清莲绽放的传闻,八百里上下皆是知晓,就是寺庙中小小的和尚也对此悉得一二。
    忘尘闻言,手中的木桶微微一顿,好半晌,才见他继续前行,清脆的声音回了一句:“不知。”
    “为什么师兄不知?”毕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看人脸色,即便忘尘表现出并不想回答的模样,小和尚还是接着询问出声:“我听人说,师兄出生的时候……”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忘尘打断,轻而易举的转移了话题:“寂然,再不快些走,恐怕监寺是要罚你的。”
    “啊!我不想被了空监寺罚!”小和尚惊叫一声,赶紧儿便跟上了忘尘的步子,懵懵懂懂的模样,大约还不知忘尘此举成功让他抛却了心中的好奇。
    两人小小的身板,也算灵巧迅速,不多时便来到了明镜台附近,一人打到了一桶水。
    因着寂然年纪尚且小,且此次只是惩罚,故而他只堪堪打了小半桶水,便气喘吁吁的抬着水桶,打算往回程走。
    “师兄不回去吗?”见忘尘站到一旁,寂然忍不住回头看他:“师兄想照料这些清莲?”
    听闻,明镜台的清莲百年不曾盛放,虽满满一池,但却少了几分娇艳,多了些许冷意。
    寂然自懂事起,便来过这明镜台多次,可年复一年,无论春夏秋冬,他的确未曾见着清莲盛放,故而,对于忘尘的执念,他显得极为不明。
    “你先回去罢。”忘尘笑道:“我歇一会儿再回去。”
    “我也想歇着……”小和尚嘟了嘟嘴,毕竟童稚不知所以:“要是了空监寺不催着我回去,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还能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也算悠哉。
    忘尘看着他,一双清明的眸子熠熠生辉:“了空监寺脾气不好,你若是再不回去,恐怕是要被罚到思过崖去的。”
    听着忘尘的话,小和尚一时惶恐,就见他苦着一张小脸蛋儿,不情不愿的还是将木桶提着,往而返去。
    直到寂然离开,忘尘才摸了摸小脑袋,兀自走到池边,看了眼那满池的清莲,低低出声。
    “阿旦!阿旦!”
    他清脆的嗓音,含着一丝兴奋与欢喜,仿若唤着故交旧友那般,笑意弥漫。
    只是,他的呼唤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瞧得他心下直直着急。
    “阿旦?阿旦!”
    他又是唤了几次,且声音愈发的大了起来,显然有些忧心忡忡。
    “我都说了莫要唤我阿旦,你这小和尚,烦不烦啊!”彼时,一朵清莲位于池水中央,慢悠悠的探出脑袋。
    那是一朵青碧色的莲花,依旧含苞待放,一如此前百年那般,丝毫没有要盛放的意识。
    “欸,我还以为你不在了呢!”忘尘摸了摸脑袋,嘿嘿笑了起来,终于不再像是摆着成熟脸面的孩童,露出一丝庆幸:“阿旦,你方才怎么不应我?”
    他一边凑过脸去,一边儿伸手,想要摸摸那躲得远远的清莲。
    “我都说了,我不叫阿旦,我叫昙芝,那个字儿念昙!”那莲花似乎被他激怒,气恼道:“你这没文化的秃头小子,怎么就不长记性?”
    那细细的女声落下,顿时有水花四溅,朝着忘尘的方向飞来。
    她修炼千年,直至一百年前,才开始历劫,她们佛山脚下的莲花与旁的精怪不同,所谓历劫,与她们而言,其实就是长眠,借着这佛光滔天,养精蓄锐。
    她沉睡一百年,数月前的某一日,方睁开眸子,有了意识。而那一日,正是遇着这个唤作忘尘的小和尚,怀着作弄的心思,她玩兴大起,便刻意装神弄鬼,想着欺他年幼。
    可奇怪的是,这小和尚却是丝毫不怕,只呆愣愣的站在池边,挠着脑袋问她:你唤作什么?
    她借着水泽,在地上写了昙芝二字。
    却没有料到,这小和尚看着稳重,其实并不知昙字儿如何念法,只想着识得旦字,便唤了她阿旦。
    在那之后,她多次纠正,可这小和尚就像是存心与她作对那般,不仅整日里就是唤着她阿旦,且从此往后,日日都来明镜台,来来去去的,就是她百般无聊,也数不清究竟多少趟。
    那小和尚轻而易举的躲过溅起的水花,来到另外的一头:“昙芝不好听,阿旦好听。”
    他笑眯眯的说着,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眉眼总有股子难以察觉的憨气儿。
    “你这小和尚,找打是么?”被闹急了的昙芝忍不住威胁:“你是以为我如今幻化不得原型,就奈何不了你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眉正色道:“佛语有云: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什么意思?”昙芝深觉自己要被这一本正经的小秃头闹得头脑发涨。
    小和尚煞有介事:“就是字面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昙芝语气不悦:“那这捉精怪的事儿,又不是我让你来做的,你走你的!”
    她沉睡百年,周围杂草丛生,精怪无数,虽那些小精怪修为比她低许多,奈何不了她,但如今她还无法幻化人身,因着无法幻化的缘故,这些精怪整日里游荡和蚕食,也是让她苦不堪言。
    为此,小和尚的到来,终究算是给她解了一些困难,毕竟他虽瞧着年纪小,但论说悟性和修为上,实在让她刮目相待,在这日复一日的庇护和驱赶下,她终于能够暂时清净一阵子。
    小和尚觉察她气恼了,不由慌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然而,昙芝却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模样,就见她一下子将方冒出的头扎进水底去,不再出声回答。
    “阿旦,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你莫要恼了可好?”忘尘摸了摸脑袋,显得忧心忡忡:“阿旦,你说说话可好?你不说话,我总觉得一个人孤寂的很。”
    他在寺中,虽地位还算高,也颇为受着优待,可到底是太过特殊,寺中无论大小,都不甚与他结交,有人觉得高攀不起,有人又以为他心性甚高,不论如何,他都被那所谓生时清莲绽放的传闻,扰的极为寂寞。
    他母亲早早将他留在寺中,经年来极少探望,故而在见着昙芝的时候,他内心除了害怕,更多的还是惊喜。
    那种独得一人,不愿与旁人分享的欢喜。
    所以,数月下来,他愈发频繁的来这明镜台,同时也愈发害怕失去昙芝。
    “说什么?”昙芝气呼呼的探出头来,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青幽幽一片:“你若是觉得委屈,觉得我烦扰,便兀自离去好了,左右再等两年……再等两年我便可以幻化人形,到时候就下山去,躲得你们这些臭和尚远远的!”
    说着,她耳边的叶儿拨了拨水纹,有锦鲤晃晃荡荡,瞧着很是轻灵。
    “把这只鱼儿也带走,是你留下的物什,统统带走!”她似乎是在说气话,语气中有股子委屈之意。
    这池中,除了满满的清莲,便只有一只锦鲤,且这锦鲤还是数月前忘尘不知从哪儿带来的,说是他不在的时候,望着这锦鲤能够陪在她左右,聊以慰藉。
    “阿旦,阿旦,你莫生气,都是我的错,方才只是同你闹着玩儿的,那句话其实……我也不太懂是个什么意思。”他更加为难,急的直直解释:“师父时常念叨这些,我伴他左右修行,少不得被影响了些,你若是不喜欢,我今后便不说,可好?”
    “阿旦,我娘亲不要我了,族中兄弟姊妹也不要我了,我只有你一个,若是连你也恼了我,离开我,我怕是要死的!”小小年纪的忘尘,不懂何为生、何为死,他以为孤寂一人是死,以为生老病死是死,但终归对他来说,死这个字眼,颇有些严重之意。
    “哼!”昙芝冷哼一声,面上不显丝毫,心中却已然有了谅解:“那你可是记着,下次若是再说这些个玄说大道,我便再不理睬你了!”
    “好,我不说了,我以后不说了,阿旦。”小和尚笑颜如花,一瞬间展开,那呆愣愣又夹杂着三分无邪的脸容,让人只觉岁月静好。
    ……
    ……
    就这样,辗转十年过去,小和尚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儿郎,莲花精也修成了少女模样,他依旧日日来这明镜台,但是来的时日不再如从前那般勤。
    早在几年前,他便时不时会回一趟都城建康,尤其他母亲近来身子骨愈渐不好……只是,他回去的时候,燕国的国君不止一次提起过,要封他作国师,理由自是因着几年前的霍乱之事。
    那时燕国建康有邪祟作祟,他正是下了山回府,便恰是时赶上那等子大事。大约一月左右,他将妖物收服,至此名声大噪,时不时便被贵胄世家请去,捉妖除害。
    对此昙芝不止一次趴在池塘边沿,歪着脑袋问他:“小和尚,你这一日日的除妖,是不是有些太过有求必应?”
    她容貌雅致,但一张稚嫩的小脸却是极为恣意,仿若一颦一笑,皆是张扬刁蛮。
    “阿旦此话何意?”忘尘挠了挠脑袋,不解道:“师父说,世人有求者,我等修行之人定当竭尽全力而为之。”
    昙芝哼笑,就像是被宠坏了的娇气姑娘,道:“那你又知道,那些人要你除的妖,皆是品性差劲之辈?若是那些妖皆是与我一般好,你被旁人利用,又该如何?”
    “我会分辨的清楚,”忘尘回:“浊世滚滚,我自是看的出来,哪些精怪同你一般,一心向善。”
    他面若玉冠,眉眼清冷,若非瞧着昙芝时笑容温暖,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超脱人世。
    “若我当年也遇着同你一般的和尚就好了。”昙芝叹了口气,小脑袋很低:“小和尚啊小和尚,你说这世上,为何有虚伪冷血之人还能普渡众生呢?”
    她修炼千年,其实早就历劫度化,修炼成人形。那时她不过五百岁,独自一人下了山,想着好一番肆意挥霍,仗剑天涯。
    在忘尘之前,明镜台也曾有小僧来来往往,多数时候他们会谈论一番下山的游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让她求而不得,于是,她修成人形的第一步,便是下山踏入尘世。
    可她实在是时运不济,不过再几年罢了,便遇到个四方游历的秃头和尚,那和尚见着她是莲花精怪,便一心要收服她。
    在与和尚交手的过程中,他几乎是步步紧逼,次次要命,若非她逃得及时,早就魂飞魄散,不知所踪。
    于是,她整整在明镜台又修养了几百年,因着伤势过重的缘故,被打回了原型,直到几年前才能再度幻化人形。
    正因着这个原因,她其实一直来,都和尚都极为厌烦,但忘尘此人,却是世上最不同的一个,至少与她来说,她见不着他时,便会愈发寂寞。
    昙芝被‘和尚’坑害的故事,忘尘听过很多次,每每稍有涉猎,她便忍不住一次次重复,而他就像是从未从听过那般,一次次的耐心聆听,眉眼含笑的模样,委实让人心动。
    讲完自己的遭遇,昙芝便又问:“你什么时候下山?”
    她远远听得有僧人提及,说是忘尘这几日又要下山,只是听闻,她便有些伤怀,尤其这一次,她总觉心中不安,对此更是上心了几分。
    “明日。”他回:“左右不过四五日就会回来,阿旦,你可要随我下山?”
    “不要。”昙芝一口回绝:“吃一堑长一智,我若是还让人给逮着,岂不是吾命休矣?”
    她知晓,自己修为并没有多么好,哪怕是活了千年有余,她在这方面却是迟钝的厉害,故此,她哪怕是修成人形许多年,还是一样不敢下山。
    “无妨的,阿旦。”忘尘笑道:“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这话,到底是让昙芝心动了两分,可动摇不过转念,她便坚定的摇了摇头,道:“小和尚,你还是早去早回罢,我在明镜台等着你回来就好……这儿我待了千年,要是叫我下山,还真是为难了……”
    “也罢,你若是不愿,那我也不做勉强。”忘尘笑了笑,也不知想着什么,只定定然望着她,说道:“阿旦,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好。”昙芝点头,她皱了皱鼻尖,继续道:“不过,你不能留山下太久,我一个人会觉得无趣的。”
    忘尘一笑:“我会的,不出五六日,定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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