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那摊血的手电光,是从一名员警手中发出的,蚊子循着光线回头看,发现他面色惨白,嘴角抽搐,似是随时都会两眼一翻,回警车陪那位晕血的难兄难弟。蚊子踢了他一脚,让他长点出息,他这才稍微振作一点,但其余人显然也看见了,都僵着纸色脸皮望着蚊子,一脸死也不要再往上的贞烈。
    蚊子朝着底下低声吼了句“一点血就怕成这样,他娘的怎么比娘们还玻璃心”,众人这才深吸几口气,握紧手中的枪,默然跟了上去。
    蚊子咽了口唾沫,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继续往上爬。看见那摊血,他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想必那些失踪人口,以及那个自作主张打前锋的兵仔,早已经成了那个“万一”。
    蚊子依稀记得,跟整座宝塔的风格一样,楼梯扶手上也雕刻着非常细腻繁复的花纹,每隔一尺还会有一个神兽模样的柱形阳刻,精美到足以撬出来放到古董拍卖行出天价,但蚊子此时已完全没心思细看了,他只想早点把这些楼梯爬完,直面潜伏在塔顶黑暗中的杀人狂魔。
    一干人每上一层,都会打醒十二分精神照看每一个角落,不过直到第七层他们也一无所获,如此一来,塔顶无疑就成了潘多拉的魔盒。某一个刹那,蚊子忽然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拿十几条性命去冒险,这些兵仔多半还是孩子,还有大把青春年华没有挥霍过,可他看着头顶那片黑暗,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或许有之的幸存者。
    最终,他咬咬牙,没有下令撤退。
    快到顶时,蚊子命令手下把手电收起来,一行人凭着感觉继续往上摸。其实他知道这是多余,他们爬楼梯的吱呀声在整座宝塔里回响,聋子都能听到了,可他鬼使神差还是这么做了,似乎这样就能安心点。
    终于爬到顶的那一刻,蚊子看着眼前的黑暗,浑身都有些脱力,腿一软差点滑了下去,幸亏他当时还留存着惊人的自制力,在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就一个翻滚到了原本应该是窗户的地方,然后迅速站起来,几乎是起身的同一瞬间,他就双手持枪对准了那片黑暗。
    余下十来人也很快跟了上来,但谁都没敢爬出楼梯,蚊子感觉到身周空荡荡的,心底暗骂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嘴一张就要喊出那句警方围剿贼匪的经典对白,就在这时,一束光忽然打了过来。
    蚊子本能扭头躲避,却见那光一照到他就缩回去了,他睁眼去看,才发现那是手电筒发出来的。不等他下一个反应,那束光猛然一晃,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就照到了一张惨白的脸上。
    按理说,在那种环境下撞见这一幕,蚊子不吓死也能吓残,可他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自己的兵仔,不由楞了一下,他很快又见那人瘪了瘪嘴皮,然后就听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长官,你可算上来了……”
    蚊子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时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打着手电四下照了照,发现四周空无无人,这才彻底安心。他立刻上去给了缩在角落里的兵仔一个暴栗:“你他娘的杵这里也不吭声,想吓死我们啊?还以为你翘辫子了!”
    兵仔眼泪鼻涕直抹:“是,长官,我的错……可是你们在下面也不回我一声嚄,我光听着楼梯吱呀作响,还以为是怪物爬上来了……”
    蚊子又给了他一记k:“你以为怪物是橱窗里的公仔,说有就有?你他娘的又自己吓自己!”蚊子心想,想必顶梁柱上那些所谓的血,也不过就是未干透的颜料而已。
    其余人听到这里的动静,也全放下心来,都纷纷过来教训这个无事找事的兵仔,谁知兵仔却梗着脖子镇重其事道:“真有怪物!不信,你们看——”他说着就用手电照向了脚下的地板。
    蚊子低头一看,瞧见了一大滩红色颜料,顿时又给了兵仔一脚:“干!不过就是些红色颜料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着他就觉得不太对劲,这颜料似乎臭的有点过头了,跟底下那些画的原料不是一个味道。方才高度紧张还没发现,此刻神经松懈,五感立时就恢复了,那股冲天的臭气登时熏得一群人连连倒退,避到了各个墙角。
    兵仔犹不放弃,一边念叨“真的有鬼”,一边移动手电,照到了自己身后。蚊子跟着打手电照过去,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扇巨大的红木门。说是巨大,其实也不见得真有多大,只是相对于这里苗条的空间来说,门未免太壮实了点。蚊子将手电上下左右移动,发现那扇门除了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在移到下面时,他终于察觉问题了,然后就跟众人一起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红木门底下的缝隙里,一股又一股血色液体正汩汩流出,而且大有源源不断之势。蚊子擦了擦冷汗,又打着手电往自己这边滑动,就发现那些液体最后在他和兵仔之外围成了一个圈,而且还在不断蠕动着,就好像有生命一样。
    不管那些液体是不是血,摆出这样的阵仗围着自己,蚊子神经再大条也不由得很不舒服,他拉着兵仔退出了那个血圈,遥遥站在一角,绷紧神经盯着它们。盯了片刻,他又觉出哪里出了问题,可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他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有点晕,而且这阵晕眩来得很快,他几乎是几秒后就失去了意识,而在昏厥的前一秒,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干你老母的无良奸商,在颜料里掺甲醛,老子回去一定端了你老窝。
    当蚊子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血色颜料。确认颜料还在原地,他就想去叫其他人,结果手电一照,他没有看到一个人。
    都说人的潜力是可以激发的,你给我50斤砖头,我多半拎不动,可你要是给我100斤人民币,我肯定拎起来就跑;如果你让我去跑800米,我可能跑不动,但如果你让一猛兽在后头追我,那我肯定脚丫子一撒就跑完马拉松全程。他以为这些兵仔潜力大爆发跑了,把晕倒的自己扔这里,不由很是气闷,旋即,他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就好像指甲挠门的声音。”蚊子白着脸对我说。
    当时他心想,那些兵仔一定是跑到那扇红门背后去了,心底暗骂他们又自作主张乱跑,右手一支站起来,跌跌撞撞朝门走过去。当然,他一路都是努力绕开了那些颜料走路,只是到了门前,他就无论如何躲避不了了。“血”摊外沿距红门有五尺远,大概就是他耳朵以下到地面的高度,所以除非他整个人趴到地上,否则是绝不可能不沾脚够到那扇门的。不沾脚却要搭上两只手,然后用脑袋去顶门,这个场景蚊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笑,于是迟疑了一下,就把脚伸进了“血”摊。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我道。
    蚊子苦笑着点点头,抹了抹微微汗湿的脑门。我在这里刻意交代蚊子回忆此事时冒冷汗的情形,并非故弄玄虚,刻意突出那件事有多骇人,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蚊子现在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副废柴样子,都是因为那回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他原本是个很有型的人,用上海话来讲,就是很“有腔调”。
    蚊子把脚踩进那摊“血”时,完全没想过脚会拔不出来的可能性,于是几乎是在他第一只脚伸进去的同时,他第二只脚就抬了起来,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紧跟着也踏进了“血”里。一下子,他整个人就陷到了血摊里,不管他如何挣扎,双脚都半分动弹不得。
    刹那间,他想到了脱鞋弃卒保车的法子,于是一口咬住手电筒,擦了擦冷汗就弯下腰开始解鞋带,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近距离观察那血摊的机会,然后就察觉了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不对劲。
    那些血不是在往门外流,而是在往门里收。血液一直在自发蠕动,所以才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一边解鞋带一边想,那扇门背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居然能以这种状态把这些血往回吸。请注意,我这里没有再给血加引号了,因为蚊子从陷进血摊那一刻起,就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那一刻,蚊子是有些恐惧的,毕竟这些血不仅会蠕动,而且还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控驭着,他不得不怀疑,也许这真的跟神鬼之事有关。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了松鞋带的速度。可惜还没等他把那双中靴的鞋带松到一半,他就感觉脚下一滑,然后一屁股坐到了血摊上,除了两脚以外就是四脚朝天。最糟糕的是,他口中的手电也滚到了血摊里,光线都照到了某个墙角,他等于是完全看不到那扇红门的动静了。
    蚊子一下子就出了白毛汗。刚才用手电照着还不觉得什么,可现在他睁眼瞎,还隐隐听着指甲挠门的声音传过来,他方少爷就是再胆肥也不带这么玩儿的。不过,蚊子到底是个乐天派,转瞬间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难道这血把我放开了?他心头不由一喜,双手撑地就要站起来,接着悲剧就发生了,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而原本应该腾空的手还粘在血摊里,一动不动。
    不,不应该说是一动不动,因为蚊子清楚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随着血摊,朝那扇红门缓缓移动。蚊子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凉透了,他死力挣扎了一番,那些血却像渔网一样,他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到了最后,血液竟攀着蚊子的手脚和屁股,往他身上爬了上去。
    蚊子当时真的是吓懵了,都忘了朝门里的兵仔们求救,眨眼的功夫就被血阵整个裹起来了,他一开始还能用眼睛晃见个手电筒,到了最后别说用眼看,就连鼻孔也被堵住了。蚊子只感觉恶臭熏天的黏糊液体直朝自己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钻,一时间都来不及觉得害怕了,只觉得恶心无比,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快把这些玩意儿挤出去挤出去……
    当然,我们都知道最后蚊子没被血阵吃掉,只是,他到底是怎么脱险的?
    “不瞒你说,我当时是被吓晕的。”蚊子苦巴巴一笑。
    蚊子当时一心以为自己就要交代过去了,“临终”前自然又想了槟郎西施之类的事,然后脑中一花就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警车里,身上已换了身干净衣裳,身边的人则只有那个晕血被丢进来没有跟着进塔的兵仔。
    我听到这里就踌躇着道:“你其他手下呢?该不会……”
    蚊子沉重点点头:“全军覆没。到现在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拍拍他肩,默哀了一下。蚊子那些兵仔,以及先前失踪的百来号人口,多半已成了那扇血门的牲礼。只是,这种歪门邪道的事到底是谁搞出来的?难不成是西装男?
    半晌我见蚊子神色稍缓,才道:“那西装男呢?你不是说,这事跟西装男有关?”
    蚊子一扫方才眉宇间的凝重,神秘莫测一笑。
    他后来问那个兵仔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兵仔就开始脸红检讨了,说自己其实很早就醒了,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到了那座塔下,但直觉告诉他里头有不好的东西,所以他就守门口没进去,直到一个穿奇装异服的男人把蚊子背出来。
    蚊子听到这里,认为背自己的男人是那乩童,肯定是乩童抢在他们前头进了宝塔,最后救了险些被血摊吞噬的他。可即便如此,乩童也跟此事脱不了干系,蚊子决定,先把他请回局子喝咖啡,软磨硬泡,总能问出点什么来。
    于是蚊子再度进到庙里,然后,就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富丽堂皇的庙宇中,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淡然矗立在殿中,跟前跪着一个穿乩童道袍的人。蚊子先是一愣,然后见伏在地上的人仰起头来,露出乩童那张脸,他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闻言忖了忖,还是觉得有问题:“你不是说西装男的出场方式很惊悚?不就一身血么?这算哪门子惊悚?比棒子剧还不如。”
    蚊子拍拍我肩:“你想想看,超男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我立刻拍了自家脑门一记:“西装男是从那扇红木门里出来的?”
    蚊子点点头:“那乩童这么狂都被他震住了,屁滚尿流给他下跪不说,还不迭声叫他‘乩神’,好不神气!”
    难怪蚊子总说西装男很厉害。我又道:“可这还是不算惊悚啊。”
    蚊子幽幽看着我,声音嘶哑道:“当我重新带人爬上那座塔时,顶楼的血阵,还有那扇红木门,都已经不见了。”
    我有些惊讶,蚊子继续道,而且用了十几盏矿灯一照,他才发现,那扇门原本所在的墙壁,就是宝塔外墙,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那扇红门后面就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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