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有轻微的啜泣之声响起。
    几名夔州路上的官员,除了陈群之外,竟然都哭了起来。
    既有惋惜,更有恐惧。
    东京城被破了。
    包括太上皇、皇帝在内的数千宗室子弟、后宫嫔妃,尽数沦为俘虏。
    夏戒毁容而死,
    陈规力战而亡,
    上百官员自杀于东京城外。
    这是要亡国了吗?
    虽然对于这样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输得如此之快,却也大大出乎了萧诚的意料之外。
    那可是大宋的都城啊,
    不管是兵力,还是军械伫备,以及城池的险峻,
    那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
    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就输了呢?
    而且还输得这么彻底。
    “抚台,怎么办啊?”陈群也是乱了方寸,慌乱之余,看着上首依然沉重的萧诚,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竟然有些失态地扯住了萧诚的衣袖,急切地问道。
    萧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去勤王东京是不必了,倒也让我们少走了这许多路。”
    “抚台,皇帝没了,朝廷没了,大宋亡了呀!”陈群急切地拍着桌子,哀声道。
    萧诚霍然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屋里诸人,厉声道:“皇帝没了,朝廷没了,大宋就亡了吗?那可不见得。我们还在,京西、淮南、江浙、益州、贵州、云南、两广等俱在,大好江山仍在我等手中,何来大宋就亡了?”
    “可是,皇帝没有了啊!”席间,那位李氏族老泪流满面:“国都不许宗氏子弟出京,尽皆圈养在东京城,这下可好,让人一锅儿全煮了,这一下子,天下没有了共主,岂有不乱套之理?城头变幻大王旗,谁都想跳出来作主,抚台,纵然还有半壁江山,可心不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又怎么能抵抗如狼似虎的辽人啊!”
    “老人家有一件事说得很对!”萧诚道:“眼下辽人势大,想要抵抗辽人,的确要我们南方都路齐心协力,戮力同心才是,人心散了,那即便我们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绝然不会是辽人的对手。”
    “所以,抚台,如之奈何啊?”李氏族老抹了一把老泪。
    东京的朝廷没了,皇帝被抓了,纵观南方,实力最为强悍的,赫然便是眼前这位贵州路抚台了,名为一路抚台,实则掌控着三路的实力。
    更为重要的是,他手下兵马,如狼似虎,这可不是南方其它各路兵马能比的。
    南方其它诸路兵马,有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
    可萧诚麾下兵马,这几年却是一直在不停地征战,这支部队,就是打出来的。
    李氏族老活了六七十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呢,军队是强还是弱,一打眼便能大致看出一些门道来。
    虽然只是在码头之上匆匆一瞥,但萧诚带来的这支军队不经意间所表现出来的腾腾杀气,仍然让他只觉得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此时转头看向江滩,那些从船上一批批走下来,正在江滩之上埋锅造饭的军队,虽然多达上万人,但一眼看过去,却是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混乱。
    他们并不准备离开江滩。
    原本的计划,他们是准备在这里稍事休整之后,然后便再沿江直下,先奔赴荆湖路,然后再北上援助东京的。
    只是眼下看起来,这计划,肯定是有改变的了。
    李氏族老看着萧诚,脑子里却是瞬间转着无数个念头。
    大宋亡了,赵氏被人一锅端了,接下来的天下,自然便又是一番龙争虎斗了。
    没听那吴可说,崔昂都是赵王,刘豫变成了齐王,柳全义成了晋王,当然,还有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秦王高要,被西军萧定给宰了。
    哎呀,西军萧定!
    我的个天呐!
    不想不知道,此时再细细一想,这天下诸路实力,现在只怕要数姓萧的最厉害了吧!
    眼下的萧诚萧抚台,随随便便就能拉出上万虎贲,只要他愿意,便还能从贵州路拿出这么强悍的军队。
    是军队,而不是青壮,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如果再算上那个能西北,同时跟朝廷杠,跟辽人打的西军,萧家的实力,早就凌驾与其它从众人之上了。
    一念及此,看着萧诚的眼光,顿时就变了。
    其实不止是他,席间夔州路的判官甚至包括陈群等人,看着萧诚的目光,此刻都是有些变化。
    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传承久远的大家族里出来的,别的不见得反应很迅速,但在这样的事情之上,因为无数年的经验累及下来,他们是真正的经验丰富。
    只要站好了队伍,一旦功成,便又是数世的荣华富贵。
    而且不是一般的荣华富贵。
    他们看着萧诚的目光,都热切了起来。
    萧家,这是要起势啊!
    难怪萧诚这么积极地出兵勤王呐,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没有皇帝,咱们就再立一个!”萧诚的嘴里,果然不出意外地吐露出了在以前就算是大逆不道的言语:“这还不简单吗?”
    “谁能当这个皇帝?可得要这天下心服口服才行啊!”陈群试探地问道。
    萧诚缓缓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突然笑道:“小安,再给诸位倒一杯酒!”
    赵安轻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陈群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他发现萧诚也正在看着这个少年。
    姓赵?
    赵安?
    赵安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提起了酒壶,陈群突然以手盖住了酒杯,同时侧了侧身子,看着赵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安,你祖藉何处?”
    “祖藉东京!”赵安微笑着,一双清亮地眼睛看着陈群,“家父荆王赵哲!”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除了贵州路上几个人,夔州路上这边来作陪的包括陈群在内,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手忙脚乱之下,却是将桌上的杯儿盘儿盏儿地扫倒了一地,屋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萧抚台,这可开不得玩笑!”陈群颤声看向萧诚。
    “陈兄是怕我造假?”萧诚微笑着摇头:“当年京城大乱,荆王一家遭乱,但时年两岁的赵安,却是被王妃托给了王柱带着逃出了京城。王妃本来是想让王柱带着赵安逃去我大哥那里的,可是因为一路之上盘查甚严,王柱根本就没有机会往北逃,最后,便只能一路往南,找到了我这里!”
    陈群呆呆坐下。
    “小安,把你的玉佩给陈学士看!”萧诚吩咐道。
    赵安从脖子上扯出一物,双手捧着递给了陈群。
    “在贵阳,还存放着王妃的遗书、以及赵安的玉碟之物。”萧诚道:“每一样,都能证实赵安的真实身份。”
    陈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抚台,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他只怕便是现在赵宋宗室唯一剩下的一个人了。”
    萧诚微微点头。
    陈群等人匆匆离去。
    对于他们来说,短短的时间之内,连续两次遭遇到了巨大的冲击。
    第一个,当然是东京被辽人攻破,太上皇也好,皇帝也好都被辽人一股脑儿地给抓了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宋,其实已经亡国了。
    第二个,自然便是赵安的出现。
    真要说起来,赵安可不是一般意义的宗室子弟,而是正牌子的根正苗红的嫡系血脉。
    虽然说荆王赵哲被打倒了,但在眼下来说,都已经不算是什么事儿了。
    只要赵安的身份被确认,那么,他就绝对是一面能号召天下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大旗。
    一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萧诚严严实实地藏了近十年,陈群就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厉害啊!
    怪不得自己过了五十岁才好不容易混了个一路转运使,
    人家才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远远地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先前,自己还在想着萧氏必定会借着这股天下大乱的时局而窜起成变一番自己的事业,当然,这样的话,萧氏与那崔昂、柳全义、刘豫等人实则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说起来名声要更好一些而已。
    但有了这个赵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赵安是萧诚的弟子,看他的模样,对萧诚完全是言听计从。
    一旦立赵安为皇帝,说不得萧诚便是第一辅政,再加上萧诚麾下强悍的军队,以及萧定在西北强大的助力,萧氏一跃冲天,那是绝然的事情。
    虽然没有皇帝之名,却也有皇帝之实了吧!
    信使从夔州路一路飞向江南诸地抚臣手中。
    是由贵州路安抚使萧诚与夔州路转运使陈群联名发出的信件,要求南方各路抚臣汇集于荆湖路江陵府共商抗辽大计。
    在信中,并没有提到赵安的事情。
    之所以选在江陵府,是因为信是萧诚与陈群两人联名发的,如果选在夔州路上,不免让其它人担心有什么鬼花样,而选在江陵府,也是让诸人都放心的意思。
    在这封信发出的时候,萧诚身边的管勾机宜文字罗信已经与水师统领江雄一起,先行离开了涪陵,一路前往荆湖路了。
    江雄是荆湖路土着,而江家,更是荆湖路上的第一大家族。
    这里头的许多关窍,萧诚自然要先与荆湖路好生沟通一番。
    江雄自然是不二人选。
    萧诚并没有入住陈群为他准备的驿馆,而是带着赵安回到了码头之上那辆楼船之上。
    赵安的身份没有公开之前,住驿馆自然是无妨的。
    但现在,赵安的身份已然公开。
    萧诚甚至能猜到,在酒宴散后,便已经有无数的信件从涪陵这里,向站江南各路飞快地漫延开来。
    所以,住在自己的军队之中,当然才是最安稳的事情。
    在上万大军和百余艘战舰的环卫之中,任何人想要做点儿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地掂量掂量。
    不可有害人之意,
    但却不能无防人之心。
    楼船之上,吴可正在详细地向着萧诚汇报着北方的所见所闻。
    数月之前,萧诚料到北方必然大乱,东京很有可能有不保,就算能勉强守住东京,只怕周边也会尽数沦陷。
    所以要求吴可尽可能地安插一些自己的人手进去,就地潜伏也好,落草为寇也罢,尽可能地多组织一些能用的力量,以便以后能有效地呼应起南方的反攻。
    “整个京城、京畿区域的禁军都被打散了。”吴可叹道:“绝大部分,都被崔昂、曲珍这些人收拢了去,曲珍过去是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崔昂原本只能算是一个光头赵王,只有滑州军队供他驱使,但东京破城之后,他的力量,可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地涨大起来,我离开东京的时候,他的麾下,已经收拢了四五万过去的禁军了。”
    “辽国皇帝倒也是心大,居然就由得他收拢军队?”萧诚道:“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像崔昂这样的人,可是谈不上半分忠心的。”
    “抚台,我猜这样也是有些缘由的,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听说了辽国皇帝已经下令让耶律俊继续向南进军,攻打京西南路!”吴可道。
    萧诚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可的意思。
    耶律敏,也就是秦敏与崔昂可谓是血海深仇,让耶律敏攻打京西南路,却又由着崔昂在东京大肆收拢军队,这就有些意思了。
    “辽国皇帝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这个并不知道!”吴可摇头:“我也就是在皇帝他们出城投降的时候,远远地瞥了一眼辽国的皇帝而已,长什么样儿都没有看清楚呢!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公开出现了。”
    萧诚点了点头:“以你的手段,想来那崔昂的手下,应当混进去了不少我们的人吧?”
    吴可咧嘴一笑:“这个自然。一共有百多人混进去了,最高的是个营将,其它的也都大大小小混了个军官儿。”
    “好生维持这些关系,不要断了线儿!”萧诚道:“但也不要轻易动用,从中筛选一些能力强的,想法子帮助他们往上爬一爬更好。”
    “明白!”吴可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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