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不予置评也是一种态度。
    因此,当天子越过张輗和李贤的争执,直接问金濂关于八议的时候,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应该说,这一次的张輗,是真的在垂死挣扎。
    搬出英国公府过往的功绩,固然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会引起文臣们的反感。
    就像李贤所说的,虽然英国公府为国立下过大功,但是历代天子也深恩厚赐,以国公尊荣许之,世代相传,宠信不衰。
    何况,张軏又不是正牌的英国公,说破了大天,他不过就是一个英国公的亲族而已。
    要是他承袭了爵位,这件事情还有的一辩,但是他不过三房的一个旁支子弟,拿祖辈的功劳说事,就有点过分了。
    总不能因为祖辈立过功劳,所以后辈的所有子弟,犯了罪都处置不得?
    所以,从上到下,对于张輗这次的行为,其实心中都有所不满。
    因此,天子选择略过此事不提,群臣也装聋作哑,就当什么都被听见。
    不过,有了李贤的一番辩驳,张輗的话可以当不存在。
    但是,朱谦却的的确确是摆出了法条,搬出了大明律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八议之例,自古有之。
    所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大明律首卷便记载了八议。
    除十恶之罪以外,只要符合八议的条件,法司仅有审理之权,而无判罚之权,查明案情后,需上呈天子亲自定夺。
    天子在处置之时,也当依照大明律规定的罪行最低处罚,从轻处理。
    刑部尚书掌天下刑名之事,关于案子到底该如何判决,适用何刑,是否符合八议,自然是金濂最为权威。
    事实上,当朱谦搬出八议的时候,这位老大人脸上就挂着一抹讥笑。
    这件案子,虽然处理的快,但是到底也是经过了三司合议的,如果其中有不对的,他们早就提醒天子了,轮得到朱谦来说?
    闻听天子垂问,金濂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大明律中确有八议之例,但是,臣和大理寺卿杜宁,左都御史陈镒在合议此案之时,均认为张軏并不符合八议。”
    说着,金濂转身,对着朱谦道。
    “朱大人,大明律中所述议功,谓能斩将夺旗,摧锋万里,或率众来归,宁济一时,或开拓强宇,有大勋劳,铭功太常者。”
    “张軏早年率军平定任思发之乱,既未斩将夺旗,亦非开疆拓土,况当时出战,主帅乃定西侯蒋贵,张軏仅是副帅,无论从何处讲,都不符合大明律所述议功。”
    “再说议贵,大明律所述议贵,谓爵一品文武职事官凡三,即有爵者,文武官员,官至一品者,可议贵。”
    “就此而言,张軏为从一品都督同知,看似符合,但是,大明律中,既然一品文武职事官同爵位相比,当可知其所谓一品职事官,地位当与公,侯,伯等同。”
    “显然,无爵但可与公,侯,伯比肩者,当属五军都督府都督及三公,左右柱国之贵,从一品都督同知,不可当之。”
    “故此,八议所述议贵,当是指正一品都督,三公及左右柱国之尊。”
    要论对法条的理解,朱谦一个门外汉,怎么可能和金濂这个刑部尚书比。
    事实上,对于八议的条例,文臣这边一直是有所怨言的。
    不为别的,问题就出在议贵这一条上面。
    要知道,出于种种历史原因,文臣这边,是没有正一品的实职的,最高的品阶,就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及都御史。
    再往上,就是从一品的三孤和正一品的三公。
    但是时至今日,文臣当中能够得授三公的屈指可数,还大都是死后追授。
    唯二活着得授三公的,一个是开国大臣李善长,另一个就是已经之时的前任吏部尚书王直。
    除此之外,文臣之中再无他人。
    因此,对于文臣来说,议贵这一条,基本上完全就是废话,他们活一辈子,也不可能用得到。
    但是武臣这边就不一样了,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皆是正一品的官阶,而且还不是虚衔,是实职。
    这他喵的,怎么能让人心理平衡?!
    因此,为了在议贵这件事情上,取得文武上的平衡,渐渐形成了一条潜规则。
    那就是,五军都督府都督,非有爵者不授。
    反正,有爵位的勋贵,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的伯爵,也天然可以适用于议贵,也就抵消了这种不平衡。
    正因于此,哪怕张辅再想要让张軏继承他在五军都督府的威望,张軏也不可能成为都督,只能是都督同知。
    在这一条上玩文字游戏,根本就是在班门弄斧,挑战整个朝堂共同形成的潜规则。
    眼瞧着朱谦还想反驳,金濂继续道。
    “再则,就算退一步说,张軏之罪当用八议,也难逃一死,大明律并未规定,适用八议之人必须轻判,仅是在审问,拘查,用刑之时,俱当分别请旨,且审讯之时,案情需复核再三,廷鞠论罪,判罚取自圣裁。”
    “使团一案,锦衣卫奉天子圣旨彻查,经由廷鞠审讯,最终判罚,乃天子金口语言,法司承旨而定行刑之期,规程之上,已是依照八议进行。”
    “至于判罚,大明律并未有所明言,八议可以减刑,仅是提到,当于不废法之中而用情之厚。”
    “张軏等人泄露军机,以致沙窝遭袭,情节十分恶劣,若非大同总兵官提前察之,沙窝被攻陷,则有失地之忧,论斩一人,不祸亲族,已是顾及情面,何敢再言?”
    论引经据典,朱谦这等武将,哪比得过浸淫刑狱多年的金濂。
    这一番话,给朱谦说的哑口无言,只得默默的退了下去。
    见此情况,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见不少大臣都暗自点头,也便不再犹豫,直接道。
    “丰国公及金尚书二人所言有理,英国公府固然一门忠烈,但张軏之行性质恶劣,断不可宥,八议乃是为忠心于国之臣所设,不应是罪臣脱罪之法。”
    说着,在张輗绝望的眼神当中,朱祁钰提起朱笔,在金濂递上来的奏本上勾画了一番,递给一旁的成敬,道。
    “使团三人,仍判斩刑不变,准刑部所奏,七日之后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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