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亮的月光透过窗台,洒在书房当中。
    俞士悦望着于谦忧虑的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于谦话里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情复杂无比,没有哪一件事情,是单纯的只有一个目的的。
    沈翼,或者说天子隐下这份文书,固然是存了想要在朝议上抛出来堵住大部分人嘴的因素,但是却绝不是只有这一个目的。
    沉吟片刻,俞士悦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廷益你看,天子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理论上来说,内阁身处内廷和外朝之间,俞士悦身在内阁,应该更加容易摸清楚天子的心思。
    但是实际上恰恰不是,如今的这位天子对待内阁,和对待六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要论被天子召见的次数,除下王文,就当数于谦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在揣摩天子心思的方面,俞士悦都更倾向于询问于谦。
    此间没有外人,但是于谦还是十分谨慎,他脸上的忧虑之色越发严重,沉默片刻,方道。
    “仕朝兄可还记得,左顺门的那次大朝会?”
    俞士悦顿时一惊,差点没站起来。
    他当然记得,那次大朝会,可谓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大朝会了。
    但凡是参与过的人,只怕都不会轻易忘记当时的场景。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那次大朝会是一次诤谏。
    但是在朝廷的高层当中,却始终有一个共识,那就是那次大朝会破坏了朝廷的正常秩序。
    如果不是最后,还是郕王的陛下成功控制住了局面,那么自此以后,内廷和外朝便算是彻底翻脸了。
    至少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肯定会被远谪或者冷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冲击皇权,是要承受代价的!
    那次能够平稳过渡,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郕王处理得当。
    但是如今的情况和当时可完全不一样。
    当时神器空悬,朝廷无主,只有一个不便出面的皇太后和一个监国的亲王。
    但是如今,奉天殿的宝座上可有一位正经的天子。
    那等逼谏的事情,要是谁敢再来一次,那可就不是贬谪这么简单能够了结的了。
    紧皱着眉头,俞士悦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于谦,肃然问道。
    “难不成,这次也会闹到如此地步?”
    见俞士悦如此紧张,于谦便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连忙摆手道。
    “仕朝兄安坐,于某不是那个意思,如今时移世易,岂敢有人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某是说,这次的互市,带给朝廷的震动,只怕不亚于那次大朝会。”
    这听起来有点前后矛盾,但是俞士悦却听懂了。
    “你是说,这件事情最终会演变成内廷和外朝的正面争斗?”
    于谦刚刚拿上一次的大朝会举例,其实就说的很明白了。
    那次的大朝会,本质上就是一次皇权和臣权的正面碰撞。
    当时,总摄大政的郕王一直推脱不肯处置王振余党,引起文武百官的不满,在大朝会上逼谏,强迫郕王立刻处置,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中锤杀马顺等人。
    这件事情的本质,是文武百官在威逼皇权,而且是完全正面,不留丝毫余地的碰撞。
    这次其实也有苗头。
    互市的事情,天子只跟那么两三个大臣通过气,并没有跟文武百官商议,直接就定了下来。
    这种乾纲独断的行为,实质上是对臣权的侵蚀。
    如果说连这种大事,天子都可以一言而决的话,那么朝议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鸿胪寺的奏疏递上去之后,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但是议论是议论,皇权和臣权之间的斗争,不是只有正面冲突一种。
    譬如在内阁的时候,高谷就很聪明,他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了王文。
    只要打掉了王文,一样能够起到打击皇权的效果。
    事实上,在过去皇权和臣权漫长的斗争当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采取这种方式。
    并不直接发生冲突,而是通过打掉皇权的代言人,来维护臣权。
    老大人们斗外戚,斗勋贵,斗宦官,本质上都是在斗皇权。
    这是有限度的斗争。
    因此,就算是天子在斗争中失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等待下一次卷土重来。
    但是,正面冲突就不一样了。
    一旦演变到发生正面冲突的局面,那么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必然要承受皇权的反扑,引起朝局的大面积动荡。
    这种层次的动荡,可就不是撸掉一两个侯爵什么的,这种对整个朝堂不痛不痒的风波了,动辄便是大批大批的官员会被牵连。
    这才是俞士悦担心的地方。
    如今的朝廷,也才安稳了没几个月,怎么能经得起这番折腾?
    于谦也有些拿捏不准,沉吟半晌,方道。
    “这只是于某的猜测,不过就目前的迹象来看,应该没有别的解释,鸿胪寺的奏疏明发各衙门,天官和首辅两个人,必然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如今正值京察之时,据说,这次京察,王简斋定下的标准比以往都要严格,这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有七八个都察院的御史,都被降等谪迁到了地方。”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科道那边,已是颇有怨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岂会不趁机攻讦王简斋?”
    俞士悦依旧皱着眉头,道:“这不奇怪,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演变成内廷和外朝的正面斗争吧?陛下难道不会出手阻止?”
    于谦叹了口气,神色更显忧虑,道。
    “于某正是担心这一点,若是事情止于王简斋的身上也就罢了,但是只怕真的闹将起来,想要把控好这个度,就不容易了。”
    “更重要的是,沈翼的这份文书当中,对皇店的描述含糊其辞,我当时问过,他也只说是查抄了王振等人的产业之后,内承运库开的店铺,不肯多说,所以于某担心……”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说下去,但是俞士悦已然明了。
    沈翼是不肯多说,而不是不清楚。
    他不愿说,只能说明,天子不让他说。
    以俞士悦对天子的了解,他老人家不让说,一定不是出于心虚,有很大可能,是刻意为之,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说不定,如今群情沸腾的场面,正是天子想要看到的。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道:“这朝局才安稳了没多久,却要再起波澜,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于谦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道:“算算日子,陛下登基也有小半年了吧?”
    俞士悦点了点头,却不知于谦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过紧接着,于谦便继续道。
    “这段日子下来,陛下在朝政之上,除了少数时候,基本都是顺从百官之意,你觉得,这正常吗?”
    俞士悦愣了愣,没有说话。
    于谦面上浮起一丝愁色,起身望着窗外似满非满的圆月,轻声开口道。
    “皇权巍巍然,凛然不可犯,总需要些垫脚石,才好站得更稳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俞士悦张口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过后,俞士悦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嘶哑无比。
    “廷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于谦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轮圆月。
    明明他就站在不远处,声音却仿佛隔着很远飘来,口气依旧平静,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两害相权,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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