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殿中群臣,逐渐变得有些惊疑的目光,石璞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不得不说,俞士悦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不是吃干饭的,堪称是刑狱的大家。
    这一番话下来,看似是在陈述事实。
    但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石璞回京述职,从尹良的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平调到南京大理寺任职。
    不甘心之下,又刚好遇见前工部尚书王卺和王振当廷冲突,于是便想要通过贿赂王振。
    先是逼迫王卺致仕,然后替代王卺,拿到了工部尚书之位。
    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但是可惜……
    冷笑一声,石璞反唇相讥道。
    “方才俞寺卿所说的,俱是事实,即便老夫承认,那日和尹良有交谈过,也去过王振的府邸,又能说明什么?”
    俞士悦在大理寺待了这么多年,善断刑狱,但他石璞就是好欺负的吗?
    别忘了,当初他在江西任按察使的时候,也同样是以善断疑难案件闻名。
    审案的关窍,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俞士悦这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说到底,他只是从逻辑上推断,石璞有可能向王振行贿,借此获得了工部尚书之位。
    至于实证,他是没有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声色俱厉,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
    这本是断案的从常用手法,大多数心虚之辈,被这么一吓,往往便不由自主的俯首认罪。
    只可惜,这一招,对石璞并没有用。
    见殿中群臣对于自己如此理直气壮感到一阵疑惑,石璞又道。
    “难不成,俞寺卿是想说,老夫凭一方端砚,一幅墨宝,加上一些金银财帛,就让王振为老夫奔走,拿下一位七卿,然后立捧老夫上位?”
    见石璞如此有恃无恐,底下群臣原本怀疑的神色也消散了几分。
    这话说的倒也对。
    在场的大臣,基本上都是见过王振权倾朝野的时候的。
    说是门庭若市毫不为过,别说是金银财帛,就算是各式各样的珍稀古玩,在王振府中也不是什么稀罕。
    何况,王振在宫中多年,深受天子信重,皇宫内库当中,什么样的珍奇他没见过。
    至于为了区区一点财帛,去跟一位七卿作对吗?
    似是注意到了殿中群臣的神色变化,俞士悦也是心中一沉。
    这种事情,本就是没戳破的时候,才会让人浮想联翩。
    现如今,石璞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却反而显得他毫不心虚。
    而且,司掌刑狱多年,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石璞在偷换概念。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对方带着跑!
    沉吟片刻,俞士悦摇了摇头,滴水不漏的道。
    “石尚书,三法司审案,皆讲究实据,本官方才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并未对此事做出判断,一应猜测,是石尚书自己所言。”
    “另外,本官要纠正石尚书一处错误。”
    “从时间上来说,是前工部尚书王卺与王振当廷冲突在先,石尚书前往王振府邸在后,并非如石尚书所言,王振乃是为石尚书而与王卺冲突。”
    石璞的捏了捏袖子,丝毫没有被戳穿的不好意思,反倒冷笑一声,道。
    “俞寺卿好手段,说什么陈述事实,虽未明言,但是你所言一字一句,皆是在暗指老夫行贿王振,是当这廷上群臣,都是傻子不成?”
    一句话,让殿中的火药味变得浓重起来。
    然而俞士悦却依旧平静。
    因为这只能说明,石璞已经慌了,他在将纯粹的案情分析,往个人恩怨上转化。
    一旦自己被激怒,和他争吵起来,这场廷鞠也就会不了了之了。
    既然明白石璞的用意,俞士悦自然不会掉进陷阱,他再度摇了摇头,沉声道。
    “本官并无任何贸然下定论之意,只是合理推断而已,还是那句话,三法司断案,讲究实据。”
    “石尚书之所以觉得,本官在暗指你行贿得官,是因为这些证据摆出来之后,所有的线索本就指向此处,并非本官刻意引导。”
    石璞脸皮抽动了两下,袖子里的手也暗暗攥紧。
    他以前也跟俞士悦有过公务往来,可怎么没发现,他竟是个这么难缠的主儿。
    这一番连消带打,将他好不容易带起来的节奏,又拿了回去。
    沉吟片刻,石璞刚想张口反驳,俞士悦却抢先一步道。
    “既然石尚书否认此事,且方才石尚书曾经有言,和王振素无交情,只有公务来往,那么敢问尚书大人,当月十二日,因何前往王振府邸?”
    话音落下,大殿当中群臣的目光,顿时再度集中在石璞的身上。
    前面的都是铺垫和推测,这才是所有证据链中,最关键的一环!
    石璞自然明白这一点,在脑子里再度将相关的人等都过了一遍,确定手尾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开口道。
    “实际上,并非老夫主动拜访王振,而是王振遣人请老夫过去。”
    俞士悦沉声问道:“所遣何人?所为何事?”
    对此,石璞早有准备,不多考虑便道:“所遣者,是王振手下的一名內监,名为韩康。”
    “当时,老夫时任山西布政使,王振门下有一官员,名为沈轩,祖籍山西,其子因侵占地产,被当地知府羁押,那沈轩求告到了王振处。”
    “故此,王振请老夫过府,希望老夫能够向知府施压,将相关人等释放。”
    俞士悦心中一沉,他没记错的话,之前兵部的死难者名单上,就有韩康和沈轩两个人。
    这么说来,石璞是早就打算好了,将事情推到两个死人的身上。
    至于他所说的侵地一案,多半也是实话。
    只不过,未必和石璞到王振府上拜访有关而已。
    果不其然,紧接着石璞便一连肃然,道。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徇私枉法,王振当时虽然势大,但是老夫依旧婉言相拒,不曾插手此案。”
    也就是说,从侵地一案入手,也是白费功夫,人家压根就没参与。
    倒是甩的干干净净!
    俞士悦沉着脸色,问道:“那石尚书可知,韩康和沈轩现在何处?”
    石璞面无表情,淡淡的道:“老夫久不在京师,自不知晓,不过是非曲直,只需将二人传唤过来,便知分晓。”
    俞士悦冷声道:“那本官来告诉石尚书,这二人俱随太上皇车驾出征,一同战死在了土木一役当中,换句话说,石尚书所言,乃是死无对证!”
    这回换石璞淡定的很,右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道。
    “那就没法子了,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寺卿大人总不会觉得,是老夫为了杀人灭口,才让他们随军出征?那未免也太高看老夫了。”
    “太上皇出征之时,老夫已然离京,随行人员名单,老夫也不曾知晓,更谈不上干预。”
    然而俞士悦却仍未放弃,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心中再度将石璞方才的话过了一遍,随后,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开口问道。
    “照石尚书所说,王振请你过府,乃是有求于你,但是据锦衣卫查得,当时,石尚书携带端砚一方,金银珠帛若干,这又作何解释?”
    “难不成,他有求于你,你反倒要给他送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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