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说,胡濙的这一番话,说的已是非常出格了。
    在场众人当中,也就只有他,资历深厚,历仕三朝,又被先皇遗命辅政,才敢说的这样直接。
    说白了,在当今皇帝有子的情况下,如果朱祁钰要继位,法统若来自于宣宗皇帝,那么就是否认了当今皇帝的正统性。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这位皇上,根红苗正的太厉害了!
    从继承规则上来说,本就是宣宗皇帝长子,虽然其生母是后来被扶上的皇后之位,但是考虑到元后无子,他的嫡子身份也是被认可的。
    既嫡又长,继承大统无可指摘。
    从继承程序上来说,宣德二年,他就已经被立为储君,昭告天下。
    储君继位,天经地义。
    何况宣宗皇帝崩逝的时候,还留下了五位辅政大臣,他们每个人都是见证人。
    要否认今上的正统性,就得否认先皇在宣德二年立储君的诏书,否认先皇弥留时的遗诏,否认为朝廷呕心沥血的五位辅政大臣。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说出去天下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朝臣们也不会认可!
    他们要做的是另立新君,可不是要废了如今的皇帝。
    这种情况,其实有些类似奉天靖难的太宗皇帝。
    当然,不全一样,太宗皇帝是主动起兵,而现如今朱祁钰是“被迫”继位。
    但是从名分上来说,其实道理是差不多的。
    当初太宗皇帝以“清君侧”之名奉天靖难,未入京城,建文帝及其所立储君便自焚而死,死后未留遗诏另立新君,所以从礼法上来说,当自宗室之中择长者继立。
    当时,太祖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皆以病亡,太宗皇帝便是以太祖四子,诸王之长的身份入继大统。
    换句话说,即便是当时的太宗皇帝,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宣扬,自己的皇位是得自太祖,否认建文帝位的正统性,毕竟有太祖遗诏在上,天下皆知,想推也推不翻。
    所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无论是在朝野上下,还是对民间的说法,甚至是在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自己的口中,其法统都是来自于自焚而死的建文皇帝,而非直接来自于太祖皇帝。
    事实如何,权且不论,但是当年的帝位传承,在对天下人的说法当中,便是如此!
    这份情况,和现在十分类似,说到底,当今天子是正正经经,根红苗正的宣宗皇帝遗命嗣君,这一点是推不翻的。
    所以胡濙说,殿下的法统,当源于今上。
    胡濙说完,底下静悄悄的,老大人诚恳的看着朱祁钰。
    他自然清楚,法统对一位新君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惜犯了忌讳,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就是为了让朱祁钰明白,不要做无谓的努力。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听完这一番话,朱祁钰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毫无触动一般。
    “大宗伯误会了,今上承继先皇法统,名正言顺,本王岂会有此想法,我所说的不妥之处,也并非指的是这个……”
    胡濙狐疑的看了看朱祁钰,确定他没有说假话,方才犹豫开口。
    “既然殿下不是指这个,那难不成指的是这份口诏的来历?”
    胡濙觉得,这位郕王殿下应该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他们为了法统来源于何处,都快绞尽脑汁了,这位殿下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说这份口诏不存在。
    那还承继什么大位……法统又不能凭空产生!
    朱祁钰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本王所猜不错的话,这份诏书,太后娘娘已看过了吧?”
    说着,朱祁钰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循。
    “对吧,陈学士?”
    陈循被看的头皮发麻,但是还是出言道:“回殿下,的确如此,前日太后召臣进宫,问及法统之事,臣便如实所说,圣母便有此议示下。”
    这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陈循这等身份,被召入了慈宁宫议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
    相反的,陈循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位郕王到底有何不满。
    虽然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一直在和郕王作对,处处从中作梗,甚至听说还在宫里对贤妃有所动作。
    但是那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这次的法统问题,想要顺利解决,躲不过去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一关。
    不说别的,这份口诏是假的不错,但是如果朝廷上下愿意集体为它背书,那它就是真的。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太后娘娘。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解决的办法,算是释放了善意,所以陈循的确想不通,郕王说的不妥在何处。
    朱祁钰将陈循的脸色尽收眼中,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倒也不怪他们都不明白,前世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处小小的细节。
    毕竟,谁能想到退了位的太上皇,还能复辟呢……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这份口诏既是礼部,内阁与太后一同商定,本王自然也不会辜负各位的一番好意,只是本王觉得,嗣位一词,用之不妥。”
    “所谓嗣位,乃储君嗣承皇帝之位,本王并非储君,即便法统承自皇上,也该是禅位,而非嗣位,不知诸位觉得呢?”
    朱祁钰不提,还没人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差别,但是他一提,底下群臣就反应了过来。
    嗣位和禅位,看似没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从名分上来说,是不一样的。
    如朱祁钰所说,嗣位通常是储君所用,指的是继承之意,而禅位更倾向于赠与,转让之意。
    但是不论如何,这两者都是符合礼法的传承方式,区别就在于……
    明白之后,胡濙开口道:“殿下之法统,既承自今上,虽非储君,然用嗣位一词,亦无不可,若以禅位故,恐太后娘娘有所异议。”
    没有说的太透,但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嗣位和禅位,其区别就在于法统的转移。
    如果郕王是嗣位为君,那么就是继承天子的皇位,那么法统其实还在天子一脉,待郕王百年之后,自当还位于天子一脉。
    而如果郕王是受禅位为君,那么就是从天子的手中接受了皇位,法统就发生了转移,待郕王百年之后,传承于谁,可就得看郕王自己的态度了。
    除此之外,通常情况下,禅位是因为在位的皇帝有所过错,才会禅位。
    有这两点原因在,一则有些不合礼法,二则,太后娘娘那边,也必然不会同意。
    陈循也道:“殿下,当此局面,还是早即大位,安稳人心为好,此等细枝末节,殿下何必纠结?”
    朱祁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朝臣们会这么说。
    之前他屡屡用朝议人心来压孙太后,这回轮到自己吃苦头了。
    很显然,在朝臣的心中,这一次孙太后大度的配合了新君的登基大典,甚至不惜为一份不存在的口诏背书,以便于新君的法统完整。
    这是识大体的表现!
    而纠结于所谓“细枝末节”的朱祁钰,就显得有些斤斤计较。
    禅位一词,毕竟隐约含着对天子的指责,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度了,朱祁钰还要步步紧逼,未免有些不顾大局。
    陈循所说的话,其实就是大多数朝臣如今的想法。
    都到这个地步了,您就别磨磨叽叽了,赶紧登基,把局面安定下来才是正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不怪朝臣们。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的确是“细枝末节”。
    就如朱祁钰前世一样,不管诏书当中用的是“嗣位”还是“禅位”,反正皇位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就算天子归来,也不可能再还回去,所以用哪一个其实没有差别。
    唯一有差别的,可能就是未来谁来继位,但是就想胡濙最开始所说的,今上根红苗正,法统稳固无比。
    就算是朱祁钰,这个时候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百年之后要让法统转移到他这一脉。
    毕竟,立今上之子为储君,是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之一,之后如何再说,但是现在总不可能推翻掉。
    所以纠结这个,在朝臣看来,真的没有必要!
    当然,朱祁钰并不这么想,他当年也觉得,这点小小的差别没什么,但是谁又能想到,被囚禁在南宫的太上皇,能够死灰复燃呢?
    当初南宫复辟,更多的引起的是高层的动荡,中低层还算是安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朱祁镇其实是握有名分在手的。
    既然是嗣位,那么就是说,法统其实一直存在于朱祁镇那一脉,那么他拿回去,也就是理所应当。
    反而是强行更易太子的朱祁钰,是不占理的。
    说到底,复辟这种事情,成功率太低,低到了眼下拟诏的这些朝臣们,都没有把它考虑进去的程度。
    想了想,朱祁钰道。
    “不瞒诸位,本王这几日前思后想,心中一直有所不安,此次继位,虽为国家社稷而行,然终究是不合礼法。”
    “本王无意恋栈权位,若我大兄皇帝能被迎归,纵使还位归权,亦无不可。”
    “然遍览史书,退位之君难有善终,本王每每思及,便心中惶恐不安,也请诸位老大人,体谅本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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