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铁锁横大江,拦住了楼船的去路。
    此处水面较窄,不过十余丈,三艘战船落锚江中,将整个水面堵住。
    瞿某才神色凝重,不过没有慌乱。
    他们既然敢动徐亭的女儿,那么区区三艘江南水师的战船,他并没有放在眼中。只是,夜雨楼的少楼主在楼船上,若是这个消息曝光,将会给夜雨楼带来麻烦,瞿某才回头望了眼东西二旗主,使了个眼色,二人旋即退了下去。
    听到对面船上喊道:“江南水师奉命临检,前面船只靠岸,接受检查。”
    瞿某才旋即隐去,回到船舱之中,将这里交给了一名商贾打扮的八字须中年人。
    不多时,一名军官带着五六人来到楼船上,八字须伛偻着身子,小碎步来到身前,一躬到底,道:“官爷,我们是江南商会的商人,今夜正要往无锡发一船货物,还请官爷能通融一下。”
    说罢,上前握住军官的手,不经意间将两片金叶子送了过去。
    军官连抽回手,大声道,“想贿赂我?莫非你们船上有什么违禁品?”
    八字须谄媚一笑,“哪里敢啊,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大半夜,官爷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如此辛苦,我们感激涕零,所以冒昧送些茶钱,不成敬意。
    军官冷笑道,“怎么?你以为区区两片金叶子就能贿赂我们?”
    八字须微微一愣,这是嫌少啊?又取出五片金叶子,不经意的递了过去,军官这才道,“这还差不多。”说话间,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最近江南水路,走私盐茶丝铁的贩子愈发猖獗,我们奉命在此检查,你们船上运得是什么货?”
    八字须道:“是我们商会从金陵采来的生丝,在官府备过案了。”
    军官打量着楼船,目光落在船舷处的那一口红衣大炮上,眉头微皱,“这艘船是哪里来的?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八字须道:“当年台州大捷,朝廷从倭寇手中缴获了十艘楼船,因为船身受损,朝廷又没钱支付其维修费用,于是将其中五艘在杭州拍卖,我们东家花了点钱,拍得了其中一艘,又几次修缮,当作客货两运船。”他又指着红衣大炮,道:“别看它油光锃亮,实际上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嘿!”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那军官见他如此说,也没有追究。
    八字须带着官兵去货舱查了一番,又把官府的凭证拿出来,最后给上船的官兵,每人拿了一吊钱,那军官这才作罢,命令放下铁索,让楼船通行。与此同时,藏在二楼的刀斧手,还有若干剑客,才松了口气。
    自始至终,范小刀站在甲板之上,没有开口。
    对方已经答应带他去铸币厂,若真被江南水师的人扣押,今夜之事,怕是难以成行。本以为是徐亭要对他们动手,原来是虚惊一场,想到此,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不过,本应在沿海一带活动的江南水师,出现在了这里,有些不合常理。
    那群官兵回到战船,不多时,中间那一艘战船,向一侧移开,让出一条通道。
    楼船缓缓从其余两艘船的正中央穿行,错身而过时,范小刀忽然在左侧的那艘船上,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赵行和李秣。
    赵行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李秣,不是金陵守备军嘛,怎么会出现在江南水师的船上?
    范小刀看到李秣时,李秣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李秣冲他微微颔首,又指了指船身的红衣大炮。这三艘战船,是江南水师的核心战船,每个船舷处,有三门红衣大炮,无论是威力还是数量,自己所乘坐的楼船,与对方根本不在数量级上。
    若是三门战船,火炮齐发,怕是不用几发炮弹,这艘楼船便轰成碎片。
    范小刀恍然。
    这些人确实是徐亭的人,守备军副将李秣也在船上,在这里等着楼船通过,本来想要对他们动手,应该是赵行提前察觉到,阻止了他们。这也解释了为何罗成被抓时,赵行却没有了踪影。
    楼船驶入了一条较细的支流。
    江南水陆,纵横交错,星罗密布,若不是常年生活于此,或者有人带路,在这里很容易迷路,范小刀自诩记性不错,可是转了几个弯之后,便记不住了。有人上前道,“胡掌柜,还要赶一夜的路哩,夜间风大,不如到里舱歇息。”
    范小刀见状,只得作罢,转身进了给他准备的一间客舱,客舱不大,却很精致。
    一夜无话,天色渐亮。
    有人来敲门,“胡掌柜,到了。”
    范小刀走出舱外,那人送来洗脸水,净面之后,来到甲板上,只见船穿梭在一条河路中,两侧青山,相对而开,四周郁郁青青,河面上一片雾气蒙蒙。
    目光尽头,是一处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几艘官船,抬头望去,五个大字铺面而来。
    “江南铸币局。”
    范小刀睁大眼睛,满脸的震愕之色。
    江南铸币局?
    不是说去制假钱的厂子嘛?那瞿某才怎么带他来到了这里?擦了擦眼睛,确定看到的五个字无误。
    建国之后,朝廷将铸币大权收回,所有的铜钱,都由朝廷专属铸造,京城、太原和金陵设了三个铸币局,由于江浙一带最为富庶,设在金陵城郊外深山里的江南铸币局,也就成了天下最大的铸币工厂。目前天下流通的通宝,其中有一多半出自江南铸币局。
    范小刀仔细比较过假钱和真钱,那些假钱,无论色泽还是做工,与江南铸币局的铜钱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真钱是铜镍所铸,而这些假钱,是以铁镍铸造,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朝廷每年发行的铜钱,都有定数,由户部统一规划,所有铸造的铜钱,也都上交到户部,由户部统一调配。
    范小刀心中大惊。
    本来以为要对付的是一个铸假币的钱贩子,谁料对付却带他们来到了江南铸币局。
    这是赤裸裸的官方造假!
    二东家瞿某才早已等在船头,相互寒暄几句后,瞿某才带范小刀下船,上了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马车进入江南铸币局,只见有几口烟囱,正在冒烟,正门处,有两人早已恭候。
    一人身穿四品的官府,另一人面白无须,是内监的少监。两人看到瞿某才,躬身便拜,瞿某才倒也坦然,道,“我带个朋友去厂区转转,你们忙你们的,中午你们来安排吧。”
    瞿某才带范小刀,来到一处抬厂房,见里面数十人,正在烧融铁水,往里面添加镍粉。不远处,有人将铁水倒入一个巨大的钱模之中。瞿某才道,“这一炉铁水,可铸十万钱。”
    范小刀也是头一次见,只得啧啧称奇,“厉害!”
    瞿某才道,“铸币之道,一靠煤,二靠水。此处有官山煤,烟少炉温高,又有长江水,所以江南铸币局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最广。”
    瞿某才还漏说了一样,那就是铜矿。
    一名低品级的官员来到近前,带这二人参观铸币局,包括从选料、融炉,到压模、成型、串线等,作了详细的介绍,一趟下来,将近两个时辰。
    范小刀心中暗道,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不,简直是无法无天,正如那人介绍,江南铸币局,每日有半日时间,用来制造铁钱,不但如此,反而引以为荣,从开始制铁钱之后,他们铸币局的收入,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朝廷不知道?
    至少那正四品的官员,还有那内监少监,不会不知情,但看到他们对瞿某才那一副恭敬的神态,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肯定都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他们用一些生铁,制造了足以乱真的假币,未经朝廷,擅自流通于市面上,从而攫取源源不断的财富。
    一炉十万钱,也就是一百两银子。
    若是三百口炉子同时开动,每天制造的假钱,足有三万两!若按三折出售,将近一万两。一年下来,三百六十万两,抛去人工成本等费用,至少也有两百多万两!
    而户部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二千多万两而已。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造钱更赚钱的生意?
    看起来,江南的官场,问题不是一般的大。
    从场区出来,瞿某才道,“胡兄,今日之行,可还满意?”
    范小刀表现得有些担心,道,“本来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赚点小钱,没想到,二东家生意做的这么大,在下不得不佩服,不过,若是如此大规模的铁钱流通于世,我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瞿某才笑道,“搞事业,当然越大越好。之所以找你们,一来是让你放心,我们产品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是有官方保障,二来呢,你们有西域的商路,瞿某也想借你们之手,打开贸易渠道。”
    范小刀问,“不怕官府来查?”
    瞿某才神色倨傲,道,“官府?哪里的官府?江南铸币局,由户部直管,就连徐亭,也无权过问。至于户部嘛,我们赚来的银子,本来就有他们的一份,他们又怎么敢来查。”
    说罢,指了指天空。
    范小刀抬头望去,“要下雨了?”
    瞿某才摇头,道:“我有通天的关系!”
    这句话让范小刀浑身一震。
    通天?
    什么天?谁是天?
    是户部尚书?太平公主?还是当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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