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再,难逢故人。便以我来时之剑,聊寄哀思。”
    白发男子长身而起,手臂自然垂落,星辰剑锋在手,斜指大地,满头如雪白发肆意飘洒,好似谪仙人,风霜冽其眉目,时光琢起风骨,他此遭起身,犹如抖落了满身岁月锈斑,说是不出的潇洒飘逸,仙气凛然。
    他方才所言,声音并不宏亮,但却已是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这并非白发男子刻意为之,只是到了他这等境界,若不分出一缕心神压制,言语间自可引动道的共鸣。
    就好比老僧讲经,分明是老弱之躯,中气已然不足,其也只是轻言慢语,平铺直叙,可听在那些经求佛者耳中,却只觉得字字如珍珠落玉盘,抑扬顿挫,响在耳畔,落入心田。
    白发男子此刻自是没那个心思去刻意压制这一种共鸣,况且这些话在他看来,本就是事实,没什么说不得,旁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听不得的。
    之前,凌家家主寄身无极圣兵之中时,在白发男子眼中只如鼠藏于穴,根本不屑于其言语,此刻是
    凌家家主厉声驳斥,声如雷鸣,道:“一派胡言!我族自上古以来,传承从未断绝,族中玄法乃是老祖宗一人创下,又有历代先贤打磨,乃是古夏最古老的传承之一,岂容你一故弄玄虚之竖子在此妄语?”
    整片天空都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瑰奇之中,五色光华流转不息,夜的漆黑被驱逐一空,一道道变换无定的神芒在这片瑰奇的世界中穿梭、闪耀,垂出令人心悸的气息波动。
    凌家家主是义正辞严,言语中尽是不容置喙之意,他所说的话虽与白发男子所言是大相径庭,但确确实实是今世之人所公认的事实。
    只是,许是被那白发男子的话与其之前虽施展的剑道震住了,凌家圣主虽然言辞凿凿,颇不客气,但却是迟迟不肯动手。
    他是心系镇族圣兵,对其还存有一丝希冀,或者说抱有一丝幻想,在等着那一杆将旗自己从青铜古殿中出来。
    青铜古殿之前,离火炉中。
    白发男子的话语亦是清晰地落在叶枯耳中,让他很是吃惊,有些事不提则罢,但一经提起,便好似洪水泄闸,灵思如涌。
    前世的记忆好比一团乱麻,白发男子这一句话到好似一根针线,走线飞针之间,似是挑出了一道迷糊的脉络。
    叶枯凝视着那道发丝雪白的身影,若有所思,心中暗想:“那斩了六位尊者的六把剑,再加上那断了金河的一把,这七把剑该都是为这白发男子所有,‘来时之剑‘……难道这人此时是刻意压制了修为?这未免也太……”
    这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叶枯是想到了这不得了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
    若真是如此,那这孤自盘坐的白发男子究竟达到了何等境界,也难怪他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想来这世间本就少有事物能让他动容了。
    也难怪此前那几剑中不曾蕴有剑意,想来是这位白发男子以此星辰为剑时,剑意尚未达到如今这般境地,他既是决心要以此“聊寄哀思”,那便定是不会食言的。
    只是不知,其所言之“哀思”究竟指的是什么,又具体是哀谁,思谁。
    剑修行的本就是刚猛之道,观这白发男子方才的几剑,更是将锋锐二字推衍至了极高的境界,天道有常,刚极易折,此乃是亘古不变之理,剑修的寿命较之于寻常同境界修道之士而言,大多都要短上一些,再加上其心性意境,为人处世间难免少些圆润,多些棱角,就更是易折易损了。山坳之间,白发男子似是忆够了,双眸中那股淡淡的哀意渐渐隐去,眸光渐敛,至纯至净,似可望穿虚无,洞穿虚空忽,伤感之色尽敛。
    衣袂飘飘间,忽有凌云剑气,冲霄而上,似是绝世利剑出鞘,锋芒毕露,锋锐无匹的剑气似一把利剪,无声无息间,竟是将那片笼罩天地的五色天幕从当中剖开了!
    人未动,剑亦未动,却已是有剑气凌云,一剑便可遨游太虚,冲破万千束缚,斩碎尘世桎梏!
    白衣男子身形一晃,便已是登临九天之上,云开雾散,现其绝世风姿,剑气化形,数柄透明小剑在他周身环绕,以剑斜指而下,淡淡道:“后生,上来一战。”
    饶是有万重云山相隔,凌家雄主却仍是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那是一股直透灵魂的锋锐,使人彻骨生寒。
    这不是剑意,而是被推衍到了极致的锋锐,无物不破,无物不斩。
    无极圣兵陷在青铜古殿而未返,但众目睽睽之下,凌家家主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这不仅是一族古老传承的荣耀,也不仅是颜面有无的问题,更关乎其自身心境,若是怯了,定是会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心魔,终身也再难有寸进。
    能修至此般境界,不可否认的,凌家家主本身也是一位难得的大才,既是有才之辈,便自是有些傲骨,不容他人践踏。
    他并不多言语,是为藏锋,亦是为了蓄势,五色神芒收拢,结出五枚道文,镇于万重云山之间,冲霄而上,迎战那飘然不群的白发剑仙。
    云雾复又遮拢,再无人能望见那云霄之上的情形
    随着两位不世之人的离去,此间天、地、人三者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吐尽了胸中积压已久之浊。
    天际泛出一阵鱼肚白,金曦荡层云,天地昼夜之轮回从未停息,原来是黑夜已过,复归白昼了。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凌家如此谋划,出动了一位羽境尊者不说,其家主更是携无极圣兵亲至,可到目前为止,结果却并不能让凌家满意。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天之大,地之阔,就算是这些自上古传承而下的庞然大物们也不敢说就真正的窥见过这天地的尽头。
    “凌家圣主与那白发男子上云中一战,也不知是哪方能胜?”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叶枯这般,能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到白发男子的一举一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白发男子是刻意压制了己身修为。
    “不管哪方胜,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儿,但我倒是希望那白发剑仙赢……诶,话说回来,眼下八峰环拱奇势已破,黑雾已平,这两位大人物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青铜古殿大门洞开,我等岂不是……”
    “说是这么说,但方才布下了云弥天荒,引动六丁六甲的凌家修士可还都在,只怕是……”
    “哪有这么多只怕,只怕的,这可是连那些大人物们都要眼红的机缘,岂容错过!?”
    随着白发剑仙与凌家家主的上云间一战,不少人的心思又重新活泛了起来,自青铜古殿现世,几经波折,挡在他们面前的重重阻隔终是被扫了个干干净净,铜殿巨门早已掀开了一道缝隙,似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位有缘人。
    谁是此有缘之人?人人皆可为此有缘之人!
    自那几位尊者降临此地,联手破殿,引得黑雾大幕遮天,再到那天降异宝,落五行符甲,最后是圣主携圣兵亲临,激斗那斩了六位尊者的白发男子,几番波折,任意一道拿出来都足够要了他们的性命了,但他们此刻,仍是保得了一条命在,焉能说这不是缘分,焉能说这不是造化?
    劫波度尽,只差这临门一脚,又焉能有放弃之理?
    他们是急不可耐的,恨不得现在就一头扎进那青铜古殿之中,夺得造化,扬名立万,却又是小心谨慎的,谁知道那处凶地还有没有后着,毕竟已是死了太多的人了,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是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人皆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就在此青铜古殿之前,近水楼台之处,埋在土里的离火小炉却没有半点动静。
    一切似是尘埃落定了,只待有人自那半掩门扉而入,拔得头筹。
    炉中,叶枯与苏清清两人都沉默着,两人皆是心有所想,只是就不知此“所想”是否是彼“所想”了。
    对于外面的情况,叶枯心中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他望着那半掩的巨门,总觉得有些不安,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冲出离火炉,带着苏清清去往那铜殿之中。
    依那白发男子的言行来看,他并不是这座铜殿的护殿之人,但他的出现却与这座青铜古殿脱不开干系,虽然当时有黑雾大幕遮挡,见不到这白发男子到底是如何出现的,但那一声来自其中某位尊者的凄厉哀嚎,却又确确实实是在那通天光柱消失后不久后传出的。
    除了这白发男子,在当时的黑雾大幕之中,又有谁能一剑取了一位羽尊的性命
    眼下,众多障碍皆被一一扫尽了,殿门半掩,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梦幻,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叶枯眼眸深邃,心中自有一番计较,越是在这种时候,便越是不能心急,这缓急之间,除了为人的大智慧,更多的还需要一些处世的小聪明。
    “其实,你刚才可以不用抱我的。”
    许是觉得这样沉默着有些不是个事儿,苏清清难得先开了玉口,只这话一出口,她便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瞧瞧,这是人该说出来的话么。
    说来也奇怪,在之前她是紧赶慢赶催着叶枯带她去往这青铜古殿,但自从两人自那断崖一跃而下之后,越是往前,苏清清心中反倒是越不愿意去了,她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是看叶枯走的辛苦,是看那铜殿森然冷清,令人不愿亲近,是她犯贱,出尔反尔。
    这只离火炉更像是一座碉堡,在她身旁有三色神火跃动,是苏清清在凡人世界里从没见过的瑰丽事物,待在这里面,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什么都不会去想,什么也都不用去想了。
    这就好比睡觉时把脑袋也钻进了被窝里,只知道周身是暖洋洋的,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叶枯想起之前的画面,尴尬地笑了笑,是他关心则乱,却没有来得及去仔细想想,在这浑圆的火炉摔来摔去的时候,这抱与不抱又有什么区别呢?该摔着的还得摔着,不该摔着怎么也摔不着。
    “下次注意。眼下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这么久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苏清清的心思叶枯是猜不透的,听她的话,只以为她是在这炉中呆的腻了,这姑娘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睛扑闪着,好像在藏着什么,在躲着什么。
    离火炉外。
    就在此时,十数道神虹没入山坳之中,最心急的第一批修士按落了遁光,在他们之后,接二连三的有神虹亮起,更多的修士重返此间山坳,欲要寻得殿中至宝,一窥千年之秘。
    魔城废墟被无极圣兵扫平,那十数位修士在虚空中迈步,光芒闪动间,身形消失在那百余根青铜柱后,冲入了铜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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