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那天上完课,夏染同往常一样去一班找靖橙一起回家,却只看到了她空荡荡的座位和座位上的书包,杨洁解释:“她下午第一节课就被赵老师叫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欸。”
    “她办公室在哪儿?”夏染问,他知道赵老师是一班班主任。杨洁带他过去,赵老师还没走,她的回答是:“靖橙被她家人接走了呀,怎么,没跟你说吗?”
    家人?苏尚瑞?
    夏染心中一紧,追问:“是她什么人?您知道吗?”
    赵老师想了想:“靖橙叫他‘周叔叔’。”
    夏染这才松了口气:是被爷爷奶奶叫回去了——可是为什么要单独叫靖橙回去?
    男生一边和杨洁一起往一班教室走一边给靖橙打电话,连续几个都没有打通,杨洁突然想起来:“她是不是没带手机啊?她手机一般不放身上的,下午被叫出去后也没回来拿东西。”
    步伐逐渐加快,夏染干脆跑回一班,果然在靖橙的书包夹缝里找到了她的手机,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夏染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这样的猜想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匆匆谢过了杨洁便大步离开了学校。
    “回来啦……欸,橙橙呢?怎么没跟她一起?”夏天德奇怪。
    夏染心中一沉:“说是被爷爷奶奶叫回去了,也没跟你说?”
    夏天德一愣,继而安慰夏染:“二老年纪大了,忘性大,你打电话问问?”
    夏染摇头:“打过了,爷爷奶奶都没接。”
    夏染紧紧盯着他,夏天德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男生显而易见地略略松了口气,夏染安静地听夏天德和爷爷奶奶寒暄,慢慢问起靖橙,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不是,您这没头没尾的突然做了这种决定,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靖橙是我闺女,我当然有权利过问……”
    “到底怎么回事?”几乎是夏天德刚放下电话,夏染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男人斟酌片刻:“你先别急,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回去看看。”
    “我也要去!”夏染立即说。
    “你去干嘛?添乱!”夏天德虎着脸训了他一句,夏染一愣:和他无关吗?男生苦笑:等夏天德回一趟家就不会这么想了。
    靖橙离开的那天晚上天气很好,黑沉沉的夜空万里无云,靖橙怔怔地看着落地窗外黑洞洞的世界,与黑暗中一盏一盏亮着的灯,这里与城市的夜空不一样,候机楼的灯火通明与标记跑道的小灯驱不尽夜色,天空有光在闪烁,不知是星星还是飞机。
    地勤来通知他们登机了,靖橙携带的只有王姨给她收拾出来的一个小包:护照、钱包、手机,除此以外别有他物,连身份证都没有——本应好好收在家里的护照出现在爷爷奶奶那儿,靖橙看到便知他们比她想象的还要果决无情。
    靖橙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夏家的那一幕。
    他们把她叫回家,她和夏染的亲密照甩到面前——两人在餐厅悄悄牵着手、夏染在客厅俯身亲她,诸如此类。
    家里有摄像头。
    什么时候装的?是伯伯还是王姨?她竟毫不知情。
    她跪在奶奶面前,徒劳地恳求:“求您最起码让我再见……夏染一面。”伯伯呢?她想最后再看夏家父子二人一眼,可此时此刻却无法确认伯伯是否还愿意见她、是否还会认她这个女儿。
    “有什么必要?”奶奶反问,向来与仁慈和善沾不上边的她眼里尽是木然,是失望?还是恨?以靖橙的道行远远看不清这个经历大半个世纪风霜的女人心中所想,奶奶说:“你应该知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靖橙膝行几步伏到爷爷膝上:“爷爷……”
    女孩仰着头,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哀求,一双杏眸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泪蓄满眼眶,折射出比钻石还绚烂的光,爷爷才刚抬起手,奶奶便愤怒地起身一脚踹了过来:“又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摆给谁看呢!”
    “罗玉容!”爷爷勃然大怒,奶奶因他的怒斥而停下了动作,保养得当的手覆在不断起伏的胸口,摇摇欲坠,王姨慌忙上前扶着老人回到了座椅上。
    爷爷余怒未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种事夏染那小子也有责任!你朝丫头撒什么火!”
    “染染能有什么责任!当妈的勾引了你儿子,当闺女的有样学样狐媚了你孙子,你还护着她?!我都说了这娘俩不是好东西你们还非要接她回家!当初、当初就该听我的!让这孽种自生自灭了哪会有这么多事!……”
    原来奶奶一直是这么想的吗?她早就知道的吧?是什么让她误以为她放下偏见真诚相待了呢?是什么让她产生真心定能换来真心的错觉呢?
    被踹倒的女孩慢慢起身,重新跪好了,她低下头,泪却慢慢止住了。
    身着制服的小姐姐笑容和煦:“苏小姐别难过了,现在两国往来这么方便,您很快就能回来的。”
    下一次回国会是多少年以后呢?靖橙自嘲地笑了笑,她还回得来吗?
    周叔叔起身,无论动作还是神色都一丝不苟、古井无波:“走吧,苏小姐。”
    司机一路飙车把夏天德夏染送到了机场,夏染冲去柜台随便买了张欧盟国家的机票,回头却看见他爸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没动,他疑惑:“爸?”
    “我没护照。”夏天德的护照早就被收走了,贸然闯关牵扯太大,他轻轻挥手,“快去吧——一定要把橙橙带回来。”
    离夏天德查到的靖橙航班的登机时间已经很近了,夏染一路狂奔,终于看到了靖橙的登机口。
    “橙橙!”夏染远远地叫,他看到靖橙了,女生正在将自己的护照与机票递给工作人员,周红刚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寸步不离。
    夏染的声音在安静的候机厅引起不少关注,他也顾不上了。
    “橙橙!”夏染又叫,这一次女生终于有了反应,她迟疑地回头,向声源处望去……然后惊讶地瞪圆了眼。
    女生没再往前走了,夏染松了口气,大步跑过去……没等他靠近靖橙,女生便被周红刚用力拽至身后,用他魁梧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少爷,您不该来!”
    “为什么不该?凭什么不该?你们要送她走,问过我和我爸的意见吗?!”夏染激烈道,学了十来年的格斗在这一天派上用场,在真真正正上过战场取过人命的周红刚手上却过不了五招,靖橙在周红刚身后无力地喊:“夏染!……算了夏染……没意义啊……”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没意义啊,他们的所有偏执叛逆、所有挣扎与真情,在夏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这般渺小而可笑。
    反抗没有意义,相爱没有意义,他们能做的,只有沿着他们设计的路走下去。
    天各一方,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周红刚连退几步,终于不再相让,一招标准的擒拿把夏染摔倒在地,也镇住了匆匆赶到的安保,围观群众惊呼,下意识地后退让出更大的场地,却没有多少人离开。
    夏染一声痛呼也没有,只冲围拢的安保人员喊:“别过来,他有枪!”
    众人惊呼一片,周红刚终于变色:“你想干嘛!”他手下一重,夏染咬紧牙关没有痛呼出声,反而回头冲他冷笑:“你回头,看看有多少人拿着手机对着我们。”
    看热闹是人类的劣根性,周红刚环顾四周,匆匆扫过便有十来人举着手机对着他们,黑洞洞的摄像头足以在这个年代让任何深耕一方土地的家族陷入麻烦,周红刚咬牙切齿:“别忘了你姓什么!”
    夏染轻蔑一笑:“这重要吗?相比起失去靖橙,还不如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夏天德把两个小孩送回了家,男人捧着靖橙泫然欲泣的小脸,只一句话便让小孩绷不住地大哭起来:“宝贝,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们。”
    靖橙其实不太常哭,可是一旦哭起来便很难止住眼泪。家里的两个男人被她的眼泪弄得手忙脚乱,夏天德眼睁睁看着小孩哭得快断了气,却连抱抱她都做不到。
    女孩早就过了可以在父亲的怀里撒娇的年龄,何况他并非她的父亲。
    夏染不顾一切地想要抱住她,却被靖橙拼命躲开,女孩不断后退、不断推开他的手,被逼至角落,然后抱着膝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愈发哭得喘不上气来。夏染简直要疯掉了,他知道靖橙在害怕什么,只得转身恳求:“爸,能不能让我和橙橙单独呆会儿?求您了。”
    自从夏染进入青春期夏天德便没听他说过一句软话,何况是这样红着眼睛的哀求,夏天德心中不忍,更心疼情绪崩溃的靖橙。他做不了什么、他没法儿安慰到靖橙,可是夏染可以。
    夏天德终究选择了妥协,默默离开了女孩的房间,关上门前他轻声说:“你好好宽慰橙橙,我……还是得去见见你爷爷奶奶。”
    先前去爷爷奶奶家的路上,夏染便和盘托出了一切,他说他和靖橙在一起了,他说爷爷奶奶很有可能发现了他们在交往,他看着夏天德的眼睛说他爱她。
    夏天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眸子里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像极了当年的他。
    夏天德沉默许久,对司机说:“去机场。”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
    恍惚间夏天德想起了很多事,他还记得小丫头刚出生时是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小一团;他记得小家伙学说话比学走路早得多,小团子咿咿呀呀地叫了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张子佩、林美清两个女人都笑没了眼睛,也不知道谁才是她妈;他记得小家伙学走路要慢上许多,比她大半岁的夏染能跑能跳了,小丫头才能勉勉强强扶着墙站起来,走几步就摔,一摔就哭,一哭小夏染就扑上去抱着她含糊不清地哄:不学了不学了,惹得两个妈妈哈哈哈笑个不停。
    两个妈妈都不惯她的臭毛病,林美清抱走夏染,张子佩铁面无情让她自己站起来,小丫头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走路,可是看到夏天德就会假模假样地摔跤,摔在他腿边,举着手嗲声嗲气地叫“伯伯抱”,小家伙无师自通如何撒娇、无需教导便懂得分辨谁最宠她。
    他记得小家伙刚被抱回夏家时的瑟瑟缩缩,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林美清和他,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件东西也不敢要,无比聪慧,无比乖巧;再到后来,家里只剩下了他和两个孩子。夏天德向来一碗水端平——或许也没那么平,靖橙有的夏染也有,夏染有的靖橙只会比他更好。夏染想学跆拳道那就把靖橙送去学芭蕾,小丫头学了一段时间,哭哭啼啼地说脚好疼不想学了,夏天德便纵容地带着她逃课去游乐园,夏染也说好累不想学了,却被他一顿臭骂,小小男子汉气得小脸鼓鼓的,憋着劲不让眼泪掉下来,夏天德向来不惯他,但他知道靖橙会偷偷安慰他。
    夏天德不止一次地把熟睡的靖橙从夏染房间抱回她自己床上,两个小孩很难分开,因为夏染睡着了也会紧紧抱着她,小脑袋靠在她胸口,一点哥哥的样子也没有,小丫头的衣服都被某人哭得湿漉漉皱巴巴的。
    后来靖橙不再学芭蕾而改跳现代舞,夏染咬着牙考完了跆拳道黑带,愈发着迷地开始练搏击;靖橙招男孩子喜欢,总有那么几个手贱嘴欠的,偶尔还会被外面的坏孩子缠上,靖橙怕被误以为是她惹事,不敢回家告诉他,都是夏染挨个地揍过去,终于能像哥哥一样妥妥贴贴地把妹妹护在身后。
    或许是有心也可能是无意,他让这样的概念在两个小孩的心中根深蒂固:他们只有彼此可以相互依靠。夏天德原意是让这对兄妹学会相互扶持,等某一天他作古,他们也有彼此可以倚仗。他忘了他们并非亲生兄妹,两个小孩自己始终没忘。
    温馨的回忆到此为止,夏天德发现自己竟丝毫不记得两个小孩刚刚步入青春期的那几年是如何模样。他早早地明白自己的路会越走越窄,踮一踮脚便能摸到天花板,却不知道年近半百的他也会有如此中二的念头,会不甘、会愤恨、会绝望,对事业的过度投入让他忽视了两个小孩的成长。靖橙向来不用他操心,于是他能记得的只有与夏染无尽的争吵——更可笑的是他丝毫不记得任何一次争吵的由头,只记得小孩的叛逆、无赖与不争气,只记得自己对他的失望、厌弃与不耐烦。
    陪伴夏染度过这样一段艰难时光的,是靖橙而不是他。
    他怎么会意外两个孩子爱上彼此呢?如果他的少年时代也遇上了这样一个温柔聪慧、了解他更甚于任何人的女孩,他一定会比如今的夏染更加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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