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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院里客人的职位最低也是哨官以上,算是军中高级将领的私宴。七八桌摆开,酒菜凌乱,每一桌上的军官都是面红耳赤,要么在划拳斗酒,要么则是在分别胡吹大气。
    路中衡穿过几张正在吆五喝六的酒桌,来到一桌坐下。同桌的军官们见路中衡来了,知他海量,一股脑地上来劝酒,大有不将他灌倒不罢休的坚决态度。路中衡使出浑解数推酒,但还是喝了不少,脸渐渐就醺红了。
    他这桌坐的全是来湖广前即追随赵营的老军官,罗威、石濛等以及东道主王来兴均在其中。挨着他的两桌基本上都是赵营定在湖广后陆续入营的军官。其中一桌全是屯田营中的高级军官,张光翠、张景等屯田使均在,值得注意的是,前营屯田使张妙手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几桌之中,也属他们这桌说话最大声、叫的最欢。
    路中衡侧耳倾听,听出他们似乎在争论屯田军各营驻扎区域的问题。左营屯田使张光翠脾气大,嚷嚷着这些子多雨水,自己营中驻地多有淹漫,不但行动不便,兵士们好些患上了湿疹,生活与工作都大大受到影响。一开始还围绕着实际况抱怨,但说着说着绪激动起来,居然开始挤兑起了占着最好驻地的屯田前营。
    屯田前营因又是练兵营的缘故,驻扎地、军官兵士待遇等等都相对较佳,而且营中任职军官多是来湖广前就加入的老人。尤其是罗威,属实看着练兵营在自己面前成立,倍有感,听得张光翠在那里喝一口酒嘲讽前营一句,脸早就黑了。在他看来,守卫范河城的说是一万二千屯田军,但真正有足够战斗力的只有练兵营的三千人,作为范河城的尖刀,维持城池安稳、外援别处等任务非练兵营莫属,张光翠的贬低实无道理。
    其时楚北久无战事,范河城更是承平已久,赶上这除夕的子,这些军官大多想趁着兴致想为自己脸上贴金,另外实际上范河城的一把手王来兴就在边,夸耀自己几句也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赵营来湖广后投诚的屯田军中各军官,就属刘世俊、张光翠与张景军职最高,刘世俊虽然属于教练使司且虽练兵营出动在外,但平素与二张关系更近,又有诸如随州之战这样实打实的战功,因而隐隐成了这群军将当之无愧的首领。张光翠知道自己威望不够,所以往后说话时,已经将不在场的刘世俊捧到高处,隐隐含着压罗威、石濛等人一头的意味。与张光翠一桌的弟兄们自无异议,大多高声叫好,在他们眼里,仿佛刘世俊越厉害自己也就越厉害。
    他们认可了张光翠,并不代表别人没有异议。不单罗威,石濛也听到张光翠的言语,颇感不忿。他在川中投靠赵营时可是正牌官军份,与赵营战兵营的宿将们不敢比,比起张光翠、张景这些后来降贼,心中的优越感岂止一点两点?本来看在除夕良辰的面上,不屑与他们计较,但听得张光翠与张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愈发过分,几碗酒下肚,火气上来,头一个跳出来对着张光翠就是一阵讥讽。
    “能者多得,黄口孺子都晓得的道理,练兵营征战有功,你左营拿什么比?且不论打仗,就开荒屯田,你左营、右营也半分比不上老子后营,叫嚷什么叫嚷?”
    他有些醉了,后边又说了几句语言含糊不清,但张光翠还是从偶尔清晰的几个字句里听出了他侮辱的意思。张光翠是什么人没归赵营前在蔺养成的手下也是横着走的主儿,岂能容忍他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当下也是勃然大怒,而起,酒劲上来,也不顾其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往石濛脸上招呼。
    石濛浑然不怕,兀自叫骂不绝。路中衡等还清醒的赶紧扒过石濛,躲过了张光翠的一记老拳。张光翠一击不中,撸起袖口准备再上,张景慌忙抢上前来,死死抱住他,口言不可乱来。此时在场饮酒的军将们看这形势,无不是站起观望,内中记恨石濛或张光翠的就等着两人开打,好去赵当世那里告上一状。
    “混帐东西,几口黄汤下肚,就没规没矩的?”王来兴陡然怒起,大声喝止。他年纪不大、量不壮,但长久屯田军一把手做下来,开口自也有一股bi)人的气势在。
    张光翠固然莽撞,但并非没有脑子,受此一激,酒醒了七八分。此时路中衡也怕事闹大,出面劝和。众人见没闹看了,也都一哄而上纷纷两边劝解,张、石二人酒劲小了不少,两边嘴上虽还骂骂咧咧,但绪都压下来不少,斗意亦随之消散。
    架是劝住了,但酒再也没法喝下去。王来兴也没料到一场好好的聚会会出这种岔子,担忧两边又会再起龃龉,随即着脸称醉转回内室。大伙都知道他的意思,前前后后很快出了院子,三五成群各自再找地方乐呵去了。对于张、石二人,王来兴不敢一同放他们走,只能先让张景带着张光翠先行一步,确定已走远后,才让路中衡护送已经醉醺醺的石濛回家。
    眼看片刻之间,本来闹非凡的自家宅院已然是鸟兽散,冷冷清清,王来兴也没啥好心,独自坐在堂院的石阶上气闷。对于赵营军官之间的矛盾,他与赵当世其实早就注意过,特别是此前惠登相、景可勤通敌,多多少少也受了内部矛盾的影响。不过此前因不断有外敌压境,全军尚能同仇敌忾抵御外侮,派系矛盾暂时成了次要,直到这会儿局势平稳久,才又显现出来。
    “咦?人都到哪去了?”覃施路抱着两坛酒从廊中走来,看着空空dang)dang)的院子,惊讶道。
    “都他娘的滚蛋了。”王来兴闷闷不乐道。
    覃施路放下酒,从管家那里询知的事的经过,转回王来兴边,与他并阶坐下,道:“来哥儿,人都走了,你还生气呢?”
    王来兴道:“我当然生气,不过也不全然是生气。”
    覃施路双手托腮,直直望着狼藉的院子道:“我猜你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当哥儿。”
    王来兴一怔,转头看她道:“阿路,你真懂我。”
    “那你怎么决定的?”覃施路也看向他,“难道就任凭今夜这事轻飘飘过去吗?”
    王来兴低头抿嘴,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抬起头,眉头紧锁道:“我怕当哥儿为了这事分神,我也怕......我也怕......”
    “你也怕当哥儿会因此看轻了你,觉得你压不住这些军将,才不配位?”
    “我......”王来兴被她一语说中心坎,一时语塞,要不是月光昏暗,覃施路必定能看清他现在烫红的双颊。
    “你可真傻。”沉默一阵子,覃施路忽而说了这么一句。
    王来兴有些着急道:“我真的不想给当哥儿添麻烦,毕竟他现在内外军事政务缠,要是知道除夕夜屯田军这里又起了这档子事,必然心焦。我想,要是能靠我自己......”
    “你是傻子。”覃施路又强调一遍,“我看你就没认真看过三院设立的文书。力所不及,只能越帮越忙。”
    “怎么说?”
    “三院分立,兵马都统院管军事,你在院中的职务是兵马都统,虽然比那些兵马佥事或副兵马佥事的主簿、屯田使高,但只有差遣权却无任免权与处置权,这些都需要上报,由兵马都统院裁断。我一介女流都研究的透彻,你却还糊涂着!”覃施路得意地露齿一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说,兵马都统院的大兵马都统是谁?”
    王来兴很不甘心的答道:“当哥儿......”
    “这不就得了,你若不想放任这件事,到头来必是要报给当哥儿,还苦闷什么?”
    “我......”面对覃施路的伶牙俐齿,王来兴毫无招架之力。
    覃施路看他焦虑的模样,眼神一柔,握住他双手道:“这不是小事,往时在忠路,大哥、叔父他们也遇到过这样的事,都不会轻易饶过的,你可得留心。我记得,‘防微杜渐’是当哥儿一直教导你的词,你不会不懂这词的意思吧?”
    “我懂!”王来兴脸一拉,“水丘先生都教过我,和‘未雨绸缪’意思也差不多。”他跟着水丘谈学了几年的文字、算术,即便不能说大成,但认读方面几乎已经没有障碍。
    “那就好。”覃施路莞尔一笑,“这是正事,绝不能姑息。你也不用担心当哥儿会怎么看你,毕竟头前吴亮节、惠登相、景可勤等等这些人可都是当哥儿亲自提拔上来的叛徒,连当哥儿自己都有看走眼、御下不力的时候,你又何必太过自责呢?”又握紧了他手,“当初你还没现在这般本领,当哥儿就能让你来当这个屯田军的头儿,你说,那时他都不看轻你,这时候怎么会看轻你呢?”
    王来兴听了覃施路的话,郁垒顿消,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挠着头笑了一笑:“阿路,你说得对。是我多心了。”说完这句,心念一闪,脱口问道,“阿路,你过了年,几岁了?”
    覃施路一板脸,佯嗔着捶他一下,没好气道:“没良心的东西,我比你小一岁都忘了!”
    王来兴连连道:“是了,是了,吃了点酒,脑袋浑。”边说边笑,暗自却想:“我过了年就二十二了,那么阿路也已二十有一。记得她刚入营时不过十六,时间流逝,转眼居然五年光景过去了。”
    如此想着,再看覃施路,只见她虽依然扎着长长麻花辫显出年轻可,但有着近距离观察,她双颊的婴儿肥已经消去了七七八八,取而代之的是越加成熟的柔美曲线,在一瞬间城内天空中那绽放着的璀璨烟火光照耀下,难以言喻的明艳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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