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留下田见秀拥兵十余万坐镇陕西兼顾河南军事,摆明了存有防范赵营之心。双方之前极力克制,只因时机未到,然而时下顺军北伐节节胜利直北京,大势所趋,赵营亦无法继续无动于衷,是以对顺作战的大方针已成定局。
    赵当世在方针之下论定的军事基调为“陕守豫攻”,算是当前最合理的策略,亦是赵营军将普遍的共识。然而,秉持着忠君护国观念的孙传庭对此却十分不满,他认为无论时势如何艰难,都不可将北京置于不顾。即便陕西、河南失陷,顶天不过国势受蹙,要是北京蒙难,那伤及的可是大明的国祚龙脉。孰轻孰重,在他眼里不言而喻。
    看似平静的汉中府城,实则暗起波涛。
    “走去陇右......不失为一步妙棋。”白广恩沉吟道。赵当世这个建议的好处不单单是满足了孙传庭出兵北伐的血,而且对整个陕西战局也颇有裨益。可以相见,如若孙传庭所部兵马在陇右站稳了脚跟,除了可以牵扯关中兵力,还能切断关中与西宁、宁夏等地的联系,再大胆一点,倘率军急进陕北,那么必定能完全搅乱顺军的防线。
    “以三位对陕西的了解,去陇右不成问题。陇右到手,闯贼在关中就将落入两面受敌的境地,到那时候,赵某在汉中遥相呼应,全陕形势的主动,就尽在我军掌握了。”
    只要田见秀分出关中兵力顾及陇右,那么他就失去了足够的力量支援河南、同时也将给汉中的赵当世军可乘之机。但反过来说,一旦进军陇右等地的孙传庭军受挫,后路很容易被切断,从而遭到陕西各地顺军的围攻,风险颇大。顶着这样的风险,赵当世正在犹豫要不要尝试,但孙传庭一腔血铁了心要出头,刚好顺水推舟,让他代劳。
    赵当世想让孙传庭走陇右,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着眼顺军在整个陕西的兵力分布,主帅田见秀将三万主力部队都部署在了关中,一来为了就近控制秦岭隘口,二来为了更好地策应河南。除此之外,陕西并甘肃等地,成规模的部队只剩下驻扎西宁的党守素七千人以及驻扎宁夏的牛成虎五千人。可以说,陇右属于顺军兵力的薄弱地带,孙传庭若以所部一万两千人穿插过去,面临的阻力势必大大小于强出秦岭。
    汉中府作为通衢重镇,四通八达。向北穿过秦岭,即为关中。向东通过郧阳府,即为湖广。向南越过米仓山、大巴山,即为四川。向西,则可取道阳平关,转而北上经过略阳县,即可达巩昌府境内的徽县。徽县再往北,便是祁山周围的礼县、西和等地。拿下了祁山地带,兵锋抵达秦州,转向东跨过陇山,便是关中。东汉末,曹取得关中并拿下徽县后,随即直取阳平关攻打盘踞汉中的张鲁;诸葛亮五次北伐曹魏,三次都选择了分兵走祁山与秦岭的军事行动相呼应,陇右这条通道的军事地位都足以体现。
    “不错,正是陇右。”赵当世清清喉咙,往下说道,“几位都是陕西人,对陇右不会陌生,想来从小到大,听过关于陇右的故事也不计其数了。三国时蜀汉诸葛丞相北伐曹魏,可不止一次出兵陇右,可见这条道路的重要。”
    “陇右?”白广恩三人同时一怔,他们都是陕西人,对省内地理再熟悉不过。古以西为右,陇右即是陇西,泛指关中西端陇山再往西的广袤地区,大致涵盖陕西西边巩昌、临洮等府及甘肃部分地区。
    赵当世道:“主意算不上,但孙军门与各位同为我大明官军,既有袍泽谊,也互为支援倚靠,赵某岂能坐视孙军门飞蛾扑火而不顾?”进而道,“我明要找孙军门,建议他不要走秦岭诸道,而走陇右。”
    白广恩忙道:“莫非宁南伯早为我等拿好了主意?”
    陕西之大敌是顺军,值此微妙局势,赵当世自不希望再起内讧。他今会见白广恩三人,其实早有定计,当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三位莫急,赵某虽说劝不了孙军门回头,但这件事,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高汝砺与孙守法没白广恩的实力与狠劲,然而听到这里,同样抿嘴不语。
    陕地军将,多有跋扈者。但前头贺人龙、现在白广恩,有他们这个胆量心气的倒不多。白广恩在河南几次作战过程中就曾多次不听孙传庭指挥,公然自行其是,如今狠话撂出来,事到临头,想必说到做到。
    白广恩三人闻言,全都流露出失望神。白广恩人狠子直,咬牙干脆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前孙军门我的援剿总兵成了笑话,高、孙两个兄弟的军职也是他空口白牙诺,没得朝廷半点认可的。我等以大局为重,没有计较。而今倘若孙军门不听忠言、一意孤行,愣要把兄弟们往绝路上,我姓白的也不是任由他胡闹的主儿!”
    赵当世苦笑道:“那军议,赵某亦在场,孙军门可曾听过赵某的话?”
    白广恩道:“实不相瞒,我三人昨去找过孙军门,好说歹说,孙军门理都不理,不等我三人话说完就拂袖而去。更可气的是,贺珍、武大定俩瓜怂不辨是非,跟孙军门是一条心,我三人实在没得办法,只望宁南伯威望素著,能劝孙军门作罢。”
    高汝砺反应快,看赵当世给了台阶,立刻应道:“宁南伯明智,我等就是这个意思。孙军门麾下加上我几个不成器的,多少也有万把人,个个都是忠贞不渝的好儿郎,若不等为国建功立业、为圣上分忧便枉死殆尽,太过可惜。”
    “三位都是我大明的忠臣义士,虽说忧愁,其实愁的不在去北京勤王,而是切实做法。对吗?”赵当世笑着说道,“三位觉得,出秦岭进关中,与自投罗网无异,届时恐怕勤王一场镜花水月,还白白折去了自家命。”
    赵当世早就派人暗中结纳白广恩三人,而且料定包括这三人在内的孙传庭麾下军将大多对勤王的军令阳奉违。之所以在军议上表明态度引起孙传庭反对,目的就在于向白广恩等人传递可以抱团取暖的信号。果不出他所料,白广恩三人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之际,终究不得不造访自己。
    孙传庭在军议之后,立刻开始着手进行勤王的军事安排,隶属他麾下的白广恩、高汝砺与孙守法等人对他的决定大不以为然。但是军令难违,又不得不遵令而行,眼见出兵在即,三人备受煎熬,想到了此前赵当世的立场,便萌生了到赵当世这里寻求帮助的念头。
    本月间,赵当世与孙传庭在汉中府城内联合召开了一次军议,双方高级将领悉数到场。军议上,赵当世全面分析了陕西、河南等地的敌我态势,并明确表示依托汉中进取未必是好的选择,盘活全局还得从河南方面慢慢展开。但是这一论调遭到了孙传庭的否决,并且他的态度异常激烈,言语锋芒毕露,观点大多不是从实际出发,而是大谈忠君国,隐隐有斥责赵当世贪生怕死、畏葸不前的意思。那时候赵当世三缄其口,未曾与孙传庭面对面争执,但后续亦未对孙传庭坚持举兵北上勤王的计划表达赞同。最后双方的这场军议其实没能达成共识,甚至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
    高汝砺附和道:“对啊,前番几次军议,宁南伯都说了,秦岭北面几大要隘都给闯贼控得死死的,关中更有田见秀贼子三万贼兵以逸待劳,孙军门执意北进,前途堪忧!”
    白广恩摇头道:“是他想去北京,我等可不愿去......”说到这里,觉得措辞不对,一转言道,“也不是不愿意去,只是觉得只看当前形势,贸然出兵,实非明智之举。”
    赵当世闻言,先不紧不慢嗅了嗅茶香,接着小尝一口,而后慢悠悠边将茶杯放下边道:“孙军门北上勤王,是英雄壮举,三位本该与有荣焉,又何愁之有呢?”
    白广恩将茶杯递给上来续茶的仆人,摇头晃脑道:“宁南伯可别说笑了,我等正是十万火急的关头,要找宁南伯拿主意来着!心思不平,就是琼浆玉露吃到口里,也没甚滋味!”说完左顾右视同行的高汝砺与孙守法,他两人亦是忙不迭点头。
    赵当世笑道:“今风和丽,白兄来赵某这里品茗,何需如此着急?莫不是我这特意从东南收来的漳芽甚得白兄欢心?”
    仆人看了茶,白广恩喝了两口,全无品茶该有的从容恬适,倒像是在解渴般将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又呸呸两声将茶叶吐回杯中。
    “几位无需多礼,坐!”赵当世微笑着挥挥手,转坐到上首。等他坐下,白广恩三人并韩衮才相继落座。
    白广恩三人与韩衮打了招呼,发现偌大厅堂空的别无他人,皱眉问道:“就咱们几个吗?”话音刚落,但见从内堂稳稳走出个颀长健硕的影,赶紧异口同声道,“见过宁南伯!”顺眼瞧去,宁南伯赵当世正满面风负手立在屏风前。
    果然待脚步渐近,三名着便装的中年汉子从门外转进,他们都是大明的正牌武官。居中靠前那名长脖瘦脸、一双睡眼的即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另两人一人督师标下左协营副将高汝砺、一人汉中协守副将孙守法。
    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响从幽静的回廊深处传来,久在军旅的韩衮一听便能辨出来人脚上穿的乃是明军制式的牛皮军靴。
    “蹬蹬蹬蹬——”
    赵当世看到白广恩三人忧色一消,各自点起了头,往下说道:“先前陕地官军溃败,各路多有投靠顺军者,但我大明仍是人心所向,他们不过慑于闯贼威不得不屈服罢了。凭借孙军门昔的威望,在陇右打响旗号,四方会聚反正之辈必然络绎纷纷。等到了那一步,或许尽贼寇、恢复陕西,也不过短短弹指一挥间的事。”
    白广恩不住点头道:“宁南伯说得太有道理了,不说别人,就说宁夏的牛成虎。那是姓白的老弟兄,他当初投闯贼,全因来汉中的道路被切断,迫于形势罢了。这些子,我和他之间多有书信往来,他若得机会,必不会甘心给闯贼卖命!”
    听到“我和他之间多有书信往来”,高汝砺与孙守法心思活泛,均有尴尬神色。白广恩丝毫不觉有异,谈笑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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