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稷下学堂。
    “你姓什么?”
    “我姓雷。”
    “雷门之人也能拜姓李的人为师父吗?你们的家规应该是整个江湖最严的。”
    “一家固守,已经守不下我的志向了?”
    “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在于天下。”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说出的话真好笑。”
    十年后。
    天启雷苑。
    学堂李先生坐在石凳上,周围真气缭绕,像是仙人临世。
    雷梦杀坐在一旁,满头是汗,不敢抬头。
    “那一年,你说志向在于天下。我笑你还是个孩子。如今你孩子都学会骂人了,也该不是个孩子了。你说说,天下是什么?”李先生神色凛然,沉声问道。
    雷梦杀思考良久,终于缓缓答道:“天下……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是一个供少年们征伐的地方。”
    “那现在呢?”李长生追问道。
    “现在,我明白了。天下不止一个能够轻言的所在,因为天下是由很多活生生的人组成的,那些人中有你爱的人,有你恨的人,但更多的是你素不相识的人。它不该是任何人征伐的地方。”雷梦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李长生笑了笑:“那你的志向?”
    “仍在天下。”雷梦杀正色道,“守护天下。”
    “这么多年,你们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我不太教你们,都让你们自己成长。因为我觉得你们彼此都很优秀,如今优秀的你们聚在一起,自我就会成长起来。你和剑三最要好,剑三走后,你就和风七混在一起。风七身份特殊,他总有一天需要离开学堂。而你……”李长生叹道。
    雷梦杀忽然半跪在地:“师父,徒儿不想离开学堂!”
    “说白了,学堂终究只是一个让大家读书的地方。学生读大了,书读完了,自然要从学堂离开了。而学生已然离去,老去的先生也不必留下了。只不过,梦杀,走出了这一步,你的雷门可就真的回不去了。”李先生笑道。
    雷梦杀沉吟许久,摇了摇头:“那便不回去了吧。”
    “成大事者,要割绝过往。”李先生站了起来,“梦杀你还差得很远哦。你将女儿跟随母姓,无非是怕以后的自己,连累到女儿。而跟随母亲姓李,至少背后还有个剑心冢给撑腰。但你想错了,雷门门主年轻的时候和我喝过酒,雷门驱逐你,是因为门规。但雷门仍会支持你,是因为家族的气节。对了,等时机到了,就让李寒衣来找我,我教她剑术。”
    雷梦杀一愣:“师父,你此行,莫不是不回来了?”
    “真傻,现在才听出来。就这样的人,还要守护天下呢?”李先生摇头苦笑,“守护天下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你和风七要拿到这资格,势必要进行苦战。不要死了。”
    雷梦杀半跪在地上,仰起头,握拳道:“定当不负先生所望。”
    “已经负啦。”李先生转身一跃而起,踏在屋檐之上,“我之所望,便是我的弟子们能够纵情江湖,肆意而活。天下什么的,太沉重了。你不负自己所望即可。”
    “师父。”雷梦杀垂首低声喃喃道。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李长生的身影已经不见。
    此时已经夜落,李先生就这么负手而行,踏着月光在天启城的上方行走着。他的身影实在太快,就像是一抹移动的月光,寻街校尉们见到了,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李先生一边行进着,一边嘴里低声唱着歌谣。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诗仙啊诗仙,你死之后,天下再无此绝世之诗啊。”
    李先生的身影戛然而止。
    一席灰袍落在了他的面前。
    “李先生也会感慨世事?”灰袍儒生仰头笑道。
    “哟,陈儒院监,你这几日一直避着我,今日终于愿意来见我了?”李先生笑道。
    陈儒摇了摇头:“不到最后一刻,真的不想见到先生。我这一生运气不错,可只要遇到先生,必定心烦头痛。这一次与先生见面,更是要头痛许久,唉。”
    “学堂祭酒,怎么着也是大官。光宗耀祖,光耀门楣,怎么就头痛了?”李先生笑骂道。
    “我的门楣是山前书院,院中出读书人无数,读书人中做官者无数,官至天启者不少,官至一品者亦有不少,但书院有规定,当上了官便不能提自己来自山前书院。李先生知道为何?”陈儒反问道。
    “自然怕是官场的浊气,脏了你山前书院的门牌。”李先生回道。
    “然也,所以提什么光耀门楣啊。还好先生这官,似官,也非官,不然此行一遭,我还得被逐出书院。”陈儒叹道。
    “不与你说了,你说再多也没用。”李先生提步一跃,穿过陈儒继续往前行着,“与我走走吧。天启城没你想得那么糟。”
    陈儒转身跟了上去:“李先生今日是怎么了?”
    “我今日不同吗?”李先生惑道。
    “月下吟诗,感慨世事。纵步夜行,观览一城。这太像读书人的作风了。”陈儒摇头道。
    “我不是读书人吗?我是天下最大的读书人啊。”李先生伸了个懒腰。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先生继续往前行进着,吟着那首诗仙留下来的,绝世之诗。
    陈儒在一旁默默地跟随着,李先生从来不是一个看得透的人,他笑时不一定是开心的,他骂人时不一定是生气的,他喝醉后或许更清醒,他醒来后却又爱装糊涂。但此刻,陈儒从李先生身上看到了真实的情感。
    是一种“遗憾”。
    “少年们啊,一代一代,总是这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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