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馆老板听说莫青荷打听老金,露出一丝暧昧的表情,接话道:“他么?这几天一直没见人,不知道去哪发财了,不过算算日子,该来了。”
    莫青荷说了一声谢谢,保持着优雅的绅士笑容,老板很识相,欠身行了个礼,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还差一刻钟就到约定的时辰了,店里的客人有增无减,笑闹声和推让筹码声一浪高过一浪,莫青荷一连吸完三支香烟,将最后一支的烟头在磁碟子里轻轻掐灭,开始为会面做准备。
    他在凝神苦思,怎样巧妙的说话,才能让那位老金说出通讯据点的位置,又不能让他看穿自己打算偷运什么人出城的企图。
    莫青荷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过五分,时间到了,老金依旧没有出现。
    也许在暗处观望自己,他喝了一口咖啡,尽量按捺住紧张情绪。就在这时,麻将馆另一角的一名矮胖男子突然站起来,与同桌的朋友寒暄两句,穿过半间店面,径直坐到莫青荷对面,让了他一根雪茄,笑道:“听说顾先生是为西北那边做事的,有没有兴趣玩两局?”
    莫青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视线紧盯着男子手边的扑克牌,但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不是老金,他在心里默默的想,他认得这家伙,是一名擅长倒卖情报的国民党特务。
    他摆出礼貌的微笑,摆摆手道:“这两天手气差的很,只输不赢。”
    他话里有话,暗示自己只买情报,没有打算出售的东西,男子撇撇嘴,走了。
    莫青荷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过十分,他心里有些焦躁,也许老金不放心自己,不打算按时出现,对于谨慎的人这无可厚非,但留给莫青荷的时间并不多。
    正当他努力思考新对策,麻将馆门上的铜铃铛当啷一响,大门开了,冷风争先恐后的往屋子里钻,一名身穿深灰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出现在门口,戴着一顶阔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面孔,下颌光洁,肤色青白。
    莫青荷用余光审视着来客,胸口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有些透不过气。
    刚刚出现的客人显然是熟客,轻车熟路的走向前台,男子身段颀长,举止讲究漂亮,微微往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撑着前台,另一手掏出两块大洋的会员入场费交给出纳小姐,接着转过身,一步,两步,穿过吵吵嚷嚷的赌客朝莫青荷的方向走来。没有人转头看他,他也没在任何一张桌前逗留,其实这本身就不自然,男子风度翩翩,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
    莫青荷把手里的扑克牌捏得更紧了,十根手指头用足了力气,骨节微微泛白。
    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不是他,不会是他。
    那人在莫青荷对面坐下,亦没有摘下礼帽,只是从雪茄碟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擦燃火柴的时候,莫青荷注意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西装袖管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盘亘着一片可疑的淤青。
    哧啦一声细细的响,扑克牌的包装纸被撕开一条大口子,那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稔熟地把纸牌推成一个扇面,从中挑出一张黑桃K,用中指推到莫青荷面前。
    莫青荷的脸陡然失去血色,他的手抖得厉害,按照约定的接头暗号,接过了纸牌,又挑出一张红桃3推给男子,男子看了一眼,迅速将整副纸牌收拢在一起,低低的唤了一句顾先生。
    男子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就像北平城中到处推着小车贩卖的豌豆黄,一整块的软糯馨香。莫青荷盯着他瘦得凸出的腕骨,抖着嘴唇,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问候:“你好吗?柳初。”
    莫柳初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将礼帽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莫青荷,沉默了很久,轻声回应道:“少轩。”
    83、
    莫柳初的第一局牌并不是跟莫青荷玩的,他刚在咖啡桌坐定,对桌的麻将声突然停了,一名打扮入时的小姐站起来,穿过过道,用水葱似的手指敲了敲两人的桌子,大胆地偎在莫柳初的肩膀上。
    她穿着一身西式薄纱上衣,微一欠身,胸前丰满的两团嫩肉紧紧挤在一处。女人香气扑鼻,其实并不年轻,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眼皮很厚,眼角微微下垂,蓬松的卷发覆在脸上,有种慵懒的妩媚,她靠着莫柳初,朝莫青荷抛了个媚眼。
    “金爷,有新客人来,不给引荐一下吗?”
    莫青荷脸上微微笑着,一副老江湖做派,心中却着实惊讶,莫柳初见怪不怪的抬手拍了拍那女人的脸,笑道:“我这位小朋友身家清白,你可别带坏了他。”
    接着搂着她的肩膀,伸出两根手指,变戏法似的从一对丰腴的胸脯中间夹出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了看成色,对莫青荷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起身去了对桌,在女人空出的位置落座。
    莫青荷看着师兄那一双瘦长的手熟练地摸着麻将牌,听见他大声与朋友说笑,只觉得此时的莫柳初那样陌生,跟他记忆中那名穿蓝纺绸衫子、清高而耿直的进步青年根本不是同一位,他也不敢相信,他竟然跟眼前这名喝着白兰地与小姐调笑的摩登人物,一起在台上唱过夫妻,一起发过誓,一起在颐和园的余晖中偷偷定过终身。
    他发着呆,莫柳初却重新坐回他对面,毫不掩饰的将刚获得的一只方方正正的纸包裹放进皮包里,见莫青荷发愣,吸了一口烟,笑着解释道:“沦陷区的药品被日本人管制,吗啡很难弄到,需要一点过硬的关系。”
    他怜爱的看了莫青荷一眼,仿佛对方还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年,道:“许久没与你打牌了,还是按小时候的规矩?”
    莫青荷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按住莫柳初的手,指尖触及他瘦得惊人的手腕,不由得心中一凛:“师兄,告诉我你没有,你没碰过那些东西,你没替日本人做过事!”
    莫柳初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日本人?日本人算什么,中国人又算什么,我现在只为我自己做事。”
    “自从你与我绝交,死心塌地跟了那姓沈的,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什么信仰主义都是虚的,只有钞票实在。如果师兄当初有沈培楠一半的势力,你也不会……”莫柳初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纸牌,抬起一双细长的眼睛,“那时候在你心里,恐怕连云央都比我这个师兄重要吧?”
    “够了。”莫青荷用两只手按着桌面,禁不住全身打冷颤,“我看错了你,你也看错了我。”
    不等他说完,莫柳初不耐烦的打断他:“看错?”
    他突然撒开手,把一大把扑克牌掷在桌上,猛然撸起袖管,露出上臂密密麻麻的青紫色针孔,将胳膊举到莫青荷脸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略微调整了表情,嘿嘿一笑道:“还记得我们一起杀的那位日本中将么,没想到留了一个活口,水谷玖一……”
    莫柳初欣赏着那一大片狰狞的伤口:“他找到了我,把我用绳子绑了三天,每天拳打脚踢,临走还留了一点小小的纪念,让我每天生不如死,为了能保住你们,活得像畜生……那时候你在干什么?在跟你的沈哥卿卿我我,就在这杭州城!”
    莫青荷有如五雷轰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着抚摸师兄的手,轻轻将脸颊贴着那片长期被针头注射、已经硬化萎缩的手臂肌肉,莫柳初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将胳膊抽回来,摆了摆手,道:“都过去了,少轩,我知道你是轻易不会背叛组织的,告诉我,你来这里,想要什么?”
    莫青荷沉默了片刻,将手边的皮箱放在桌上,微微打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低声却斩钉截铁的说:“送我们出城。”
    他略一迟疑,补充道:“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莫柳初听他说完这句话,像听到了一个新鲜笑话,发出一连串咻咻笑声,待看到莫青荷此时认真的表情,饶有兴趣的伸出手,摘下那副伪装用的圆框眼镜,用指腹揉捏他的嘴唇。
    莫柳初的手指冰凉,莫青荷一阵战栗,少了两片镜片的阻隔,他暴露在师兄寒浸浸的视线里,像被扒光了衣裳,从脖颈开始起了大片鸡皮疙瘩。莫柳初眼里闪过一道诡谲的光,咔得一声合拢了皮箱的搭扣,把箱子推回给莫青荷,干脆道:“钱我有的是,不需要。”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帮我弄到国军部队在重庆市的军事部署,要么跟我去东洋。”
    莫青荷怔怔的看着他,方才涌起的愧疚一瞬间化为乌有,眼中流露万般情绪,愤怒,失望,憎恶,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起身拎着箱子,大步冲了出去。
    莫柳初仍旧把玩着桌上的扑克牌,邻桌女人聘聘婷婷地走来,伏在椅背上,两手搂着他的颈子,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戏谑道:“达令,你的小朋友生气了。”
    莫柳初嗯了一声,这时才露出些许无奈,他说了许久的话,此时疲惫极了,青白的脸像被抽干了最后的血色,淡淡道:“他还是这样一根筋,往后要吃亏的,我总是放心不下。”
    那女人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像母亲拥抱孩子,将莫柳初的头拥进怀里,手指在他瘦得凹陷的两腮轻轻游走,叹道:“那你就去吧。”
    冬天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两旁的白墙横七竖八的粉刷着一些欢迎日军进城的标语,破坏了这条马路优美的欧式氛围,莫青荷拎着皮箱,深一脚浅一脚在青砖路面快步行走,他想招一辆黄包车,却发现附近空无一人——自从日军进城,地痞流氓横行,正经百姓们都闭门不出,到处是一片萧条景象。
    他越走越觉得懊恼,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他花费三天时间等候的人竟然是莫柳初,而莫柳初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莫青荷回想起去年在北京大学与师兄偷偷相见的情景,只觉得命运是一把刻刀,它能把人改变成任何你永远想象不到的样子。
    然后他想起了任务,对自己的莽撞感到万分后悔。
    如果他还有办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返回麻将馆,但事实是他别无选择,莫青荷原地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硬着头皮揣测怎样跟现在的莫柳初谈条件,如果实在走投无路……
    他刚刚拐回麻将馆门前的小路,正看见莫柳初迎面朝他走来,低低压着帽檐,走得很快,错身而过时也没有放慢脚步,肩膀重重的撞了莫青荷一下,就在交错的一瞬,莫青荷感觉手心被人塞了一件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张折成方块的小纸条,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地址,正面是潦草的一段话,写给一个叫于老板的人,还没来得急细看,似乎是说租用卡车运送货物,出城一日即返云云,右下角署着两个字:老金。
    按照特务交接情报的原则,莫青荷知道自己不该回头,但他用余光看见莫柳初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也跟着站定了,一阵冷风卷过,香樟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落,掉在清洁的石板路上,能听见细微的喀拉声。莫柳初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快去,晚了就没用了。”
    他站得笔直,还保留着戏台子上的习惯,但身体过于瘦削,肩膀成了一个“一”字,西装好像穿在一个纸扎的架子上。见莫青荷眼露疑窦,莫柳初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无论师兄做什么,总不会是要害你。”
    “去年的事,师兄很抱歉……”
    他的话没说完,莫青荷匆匆往前一步,像小时候一样撞进了莫柳初怀里,他心疼地抱着那薄如纸片的身子,呢喃道:“你别说了,我明白。”
    莫柳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莫青荷站在一盏街灯下静静的看,胸口呼出的气息滚烫,眼睛却是干燥的,他想,究竟要经历多少离别,一个人才能走完他的一生。
    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锣鼓和戏衣,想到一起嬉闹的师兄弟,柳初,他,还有云央,三个剃了光头的傻小子,排成一排贴墙练倒立,然后记忆就模糊了,只剩一间空荡荡的大院子,朱红的门上了大锁,他穿着单薄的破褂子,孤零零的站在外面,仰脸望着冬日冰蓝的天空。
    莫青荷在心里说,沈哥,托你的福,我在这人间,终于一无所有。
    莫柳初纸条上写的于老板是个大嗓门的爽快汉子,与莫青荷猜测的不同,当谈起麻将馆的老金,这位于老板骂了句汉奸,险些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然而知道了莫青荷的目的,他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激动的满脸发红。
    于老板是一位潜伏在杭州城的地下党,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间运送海鲜,日本人攻进城后,他按照组织的吩咐,掐断了通信线路,一心一意为皇军服务,用一篓篓鲜活的螃蟹和生鱼买通了城里的新政府,也对守城的伪军送足了贿赂。
    沈老太太等人是蜷缩在鱼篓子里被连夜送出城的,赶到上海码头时,落日在海面拖出金灿灿的余晖,通往旧金山的客船正准备。
    莫青荷带着另外三名延安来的同志在郊外下了车,因为时间紧急,没有来得及与藏在车斗里的沈家老小一一告别,等卡车的引擎声消失在夜幕里,四人才如释重负的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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