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夜幕降临,北平内城华灯初上,什刹海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子早已经满了员,跑堂活计满脸堆笑,站在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店门口,等着迎接客人。
    这家馆子说是西餐厅,菜做得不中不洋,既雇佣了西洋厨子专做牛扒和牛奶咖啡,也能点到清蒸螃蟹和核桃酪这类中菜,难得的味道皆称是上品,在北平城里颇有些名气。
    沈培楠提前订了座,店里的伙计瞧见汽车停在路边,眉开眼笑的跑上前招待,说了一大串恭维话,沈培楠只是淡淡的往里走,那伙计很会察言观色,就不再多言,垂着头在前面带路,一路把他送进了二楼雅座。
    这家餐馆有一个特别之处,二楼采用最古朴的中式布置,最里头的几间只接待有头有脸、并且相熟的客人,要是有外人来打听包间里坐得是何许人也,甭管来人是皇帝还是总统,伙计们清一色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会吐露。这是从清廷皇帝坐江山时就有的规矩,现在世道乱糟糟的,这家馆子恪守的清净和保密,更成了笼络社会名士的金字招牌。
    那后堂里真刀真枪的养着打手,每年还要给巡警署塞厚厚的红包,这些门道,饭馆伙计殷勤的笑着,从来不轻易提起。
    沈培楠走上嘎吱嘎吱响的老木楼梯,拐进了他订的包房,连风衣外套都没有脱,坐在桌边点了一根香烟,猛然一口气吸掉半支,一股热流在腔子里肆意涌动,他像烈马似的打了个鼻息,骂了句妈的,把剩下的半支烟卷扔在地上,用皮鞋三两下辗灭了,门口跟着上楼的两名伙计看见这情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争先恐后的上前端茶倒水,又跑出去传菜。
    沈培楠的脸色不好,脾气更差,却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他把风衣的衣领立起来,微微挡着脸,依靠着红木椅背,刚想闭目养神,突然又像被火钳烫了一下,猛得睁开眼睛,怒火腾的升了起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他养的千娇百媚的小戏子是个特务,他沈培楠捧在手里,连上交际场都带着的人,是个卖了他全家的特务!用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今晚,也许明天,这个消息将会不胫而走,让他变成全政界,全军界的笑话!
    他想起那些剖白和承诺,想起自己竟像个傻瓜蛋一样宠他爱他,听他讲那些幼稚到可笑的话,听他在自己床上叫着别人的名字,像个冤大头、像个傻瓜蛋,像个乌龟王八一样!沈培楠环视这间空房间,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好像当众被甩了一巴掌,至今还疼着。
    他得让莫青荷死,他得让他付出代价,让他知道,在他沈培楠的头顶上拉屎是什么样的下场,不仅莫青荷,还有他的师兄,还有那所谓的、在他眼里狗屁都算不上的共党,通通都要付出代价!
    从上午到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禁不住两眼冒火,片刻也不得安宁。老实说,他经历过背叛,当初玉乔死在他枪下,之后的几年,他变得愈发冷静与沉稳,深入骨髓的悲伤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他对于战争火一样的热忱。但当这一幕被莫青荷重演,他突然失去了控制,愤怒如同脱缰的野兽,他想冲到那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那身光鲜的外皮扒下来,把那白净的身体抽得皮开肉绽,抽得他永世都不能翻身,再亲口问一问他,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菜品一道道传了进来,摆满了整张八仙桌,正中是一大盘刚从天津港运来的螃蟹,秋天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伙计送来餐布和用来敲蟹壳的黄杨小木槌,小心翼翼的往桌上摆,沈培楠扫了一眼,摆了摆手道:“只留两副。”
    那伙计立刻会意,风一样把多余的都收走了,又叫人进包间来撤椅子,麻利的收拾完毕,另一名伙计推开门,低声道:“周先生来了。”
    沈培楠点点头,接着,只见周汝白打扮的西装革履,腋下夹一只黑色公文包闪进门内,看见沈培楠身穿便装,略略惊讶了一瞬,但并没有打招呼,径直走到他身边,将公文包打开,掏出一只纸质的文件袋,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用一只手扶着沈培楠的肩膀,俯身耳语道:“去南京的车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沈培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省略一切客套与寒暄的过程,略微点了点头,冲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周汝白赶来的很仓促,脸上的胡渣都没有刮干净,他放下文件袋,回头朝后看了看,伙计知趣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雅间的房门。
    房间的隔音很好,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烟气息。
    沈培楠略微偏过脸,望着那只用朱红“绝密”章封口的纸袋,手伸到一半,犹豫了片刻,最终改了方向,沉声道:“告诉我结果。”
    周汝白不跟他绕圈子,抽出座椅,坐在他身边,直截了当的说:“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情报线路,那个水谷玖一所说的,应该说无可辩驳。”
    “去年和前年发生在平津的几次情报泄密事故,从种种迹象推测,和他们师兄弟都脱不了干系,但你给我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往下查。”他掏出一只金属壳的小打火机,偏头点了一根香烟,抬手在文件袋上拍了一下,“还有北京大学几名有赤色倾向的学员的资料,都在这里。”
    听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沈培楠接过他的打火机点烟,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淡淡道:“不托你亲自查证,我总不能相信。”
    他心不在焉的朝满桌菜肴一摆手,示意周汝白先动筷子,自己却拿起了文件袋,拆开封口,一枚小小的黑白两寸相片掉落在手心里,是莫青荷十六七岁时的一张小照,比现在的相貌更加纯真可爱,头发剃得很短,显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的棱角,青涩而倔强的一张脸。
    他把相片反过来,只见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扭的字:莫少轩。
    字写得笨拙无比,一个比一个大,最后一个简直要飞出相片外,沈培楠望着那张小照出神,怔忡了片刻,复又把它塞回文件袋,将纸袋往桌上一抛,露出一丝冷笑:“演得挺像回事,我还真小看了他。”
    周汝白叹了一句戏子无义,夹了两口菜,边吃边用余光打量着沈培楠,他很知道这两人的感情,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愤慨或悲伤的情绪,从而判断如何处置已经被严密看押的莫青荷,但沈培楠始终表现的很冷淡,仿佛这件事跟他毫无关联。周汝白闷头吃饭,默默把肚子塞了个半饱,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水,道:“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
    “老弟,我跟你有话直说,咱们交情再深也是两条线的人,我得对上级负责。”周汝白用餐布擦了擦手,又轻轻扶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儿眼镜,决定跟他挑明了,“你知道我们特务处的手段,这人进去了,不死也得脱三层皮,莫青荷的事我还没有上报给南京方面,他是你的人,你先给我一个表态。”
    沈培楠的面容被笼罩在香烟的淡蓝烟雾里,像一尊冷酷的石雕像,嘴角的笑容却充满了讽刺意味,他向后一倚,做出要结束交谈的姿态,眯着眼睛,冷淡道:“沈某是个当兵的,天天见惯了死爹死娘死老婆,难道家里跑了个兔子也要嚎丧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周汝白抬起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话语里就带了几分无奈的味道:“你还是这德行。”
    沈培楠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中,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先是试探性的敲了两下,接着声音连贯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两人警惕的朝那朱漆雕花的雅间房门望去,没等他俩应答,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伙计满头大汗的朝里面张望,小心的说道:“楼下有位先生闹着要见您,快要砸场子了。”
    沈培楠正愁正没地方出气,狠狠瞪了那不识相的伙计一眼,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谁来都给我滚!”
    伙计通红着脸,像鸟儿似的缩了缩脑袋,显然是被逼迫到再没退路了,扶着门往后望了一眼,踌躇着说:“那位先生说他姓杭,他说您一听,准明白。”
    沈培楠愣了楞,那伙计看他的表情有所松懈,往后退了一步,将房门打开了,外面的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立刻涌了进来——四九城洋化的不如天津卫彻底,吃西菜也吃的沸沸扬扬,伙计一句两句争吵声忽然飘进了沈培楠耳朵里。
    “我就上去说一句话,我们是这里的常客,老板都认识的!”
    “少给爷来这套,我明明看见他的车子在这里停了,今天你不让我上去,我马上叫人砸了你的馆子!”
    那声音清亮的非比寻常,不仅盖过了正拼命说好话的店老板,更盖过了大发议论的三千食客,直穿到二楼的雅座里来,不是练过嗓子的人决喊不出这种功力。紧接着,砰地一声响,好似有人掀了桌子,一楼大厅立刻炸了营,争执声升高如鼎沸一般,那清亮的嗓门却毫不退缩,干脆隔空大嚷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说!”
    沈培楠百分之一百确定了来客的身份,不由蹙紧眉头,小伙计听见来客竟公然挑衅,吓得脸都黑了,赶忙手脚并用要去关门。沈培楠倒不急了,思忖了一下,放下酒杯走了出去,站在二楼走廊的一根木头柱子后头朝下张望。
    一楼大厅人头攒动,伙计们大部分都聚在厅堂,还有不少正匆匆忙忙的下楼汇集,食客们受到骚扰,也都各自起立,杭云央被挤在乱军中央,气急败坏的向上疾呼,陈宗义挡在他前头,老母鸡似的张开手护着他,平时的风流潇洒全不见踪影,热出一脑门的汗,努力跟店老板做交涉。
    然而他的交涉毫无用处,秩序越来越混乱,吵嚷声越来越高,正当大厅闹成一团,一群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忽然从后堂冲了出来,大约有十数人之众,各个戴着墨晶眼镜,分开拥挤的人潮,奋力朝杭云央两人走去。
    这一群人个个人高马大,从二楼往下看去,堪称一股杀气腾腾的黑色潮流,杭云央没想到店老板敢动真格的,一步步的往后退,嘟囔着:“你们要干什么?爷在北平城有的是门路,你们敢动我……”他说着狠话,声音却渐渐低了。
    食客们见形势不好,有些带太太小姐来的,将钞票留在桌上就要走人,也有些爱看热闹,眼看着闹起来,像被注射了一针鸡血,三五成群的围在一旁,拍着桌子起哄:“打,快打,谁不敢打谁不是爷们,再不打就报警啦!”
    陈宗义身上价值不菲的一套西装被推搡出了一条条褶子,裤管往上撩起一截,露出小腿和脚上的洋纱袜子,他正狼狈不堪,只听砰的哑声,餐馆的大门被从外面猛然撞开了。
    一阵吵嚷声里,短衣短打的青年开闸洪水似的涌了进来,个个挥舞着木棍,迅速占据了门厅和过道,挤挤挨挨的拥至陈宗义身后。饭馆的西装大汉人数毕竟有限,见到这种情景,不由的往后撤退,涌来的青年却仿佛无穷无尽,再仔细一看,也不知是这帮乌合之众是从哪里调集来的,有的作黄包车夫打扮,有的破衣烂衫满脸烟容,人数上却不可小觑,两军隔着一条过道对垒,举着木棒砍刀等武器虎视眈眈,双方都在估算真动起手来己方的胜算,饭馆的伙计们遭此变故,互相对视一会儿,全都没了主意。
    厅堂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仍有新人不断加入,陈宗义见局势重新回到掌控之中,上前对店老板鞠了一躬,摘下礼帽,笑道:“冒犯了,我们只想是上去找一位朋友叙旧,绝没有恶意,麻烦转告一声。”
    那店老板穿着一身大红的唐装,瘦的像一只仙鹤,一对白玉核桃在手里咔咔转动。他生就了一张笑面虎的脸,打躬作揖的赔不是,但无论陈宗义怎样礼貌谦恭,就是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眼看着局势要糟,周汝白和沈培楠一前一后,将礼帽持在胸前,从楼梯走了下来。
    64、决定
    他俩穿着便装,但都是黄埔军人出身,走姿腰背挺直,格外的魁梧伟岸,蜂拥在楼梯口的人群见此情状,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一边朝两人行注目礼,一边主动分开一条通道,给他们让出位置。
    “杭老板,带人砸我的场子,过分了吧?”沈培楠打量了杭云央,又把视线转移到陈宗义身上,不咸不淡的打了个招呼,“陈兄。”
    相比陈宗义的狼狈,云央被他挡在后面,还算齐整体面,他裹着一条柔软的方格子羊毛围巾,因为激动,白生生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就不大客气了:“沈将军,我师哥怎么惹着你了,你说翻脸就翻脸,我告诉你,这里是北平城,由不得你们这群兵痞胡来,你要是敢动我师哥,梨园行的同道决饶不了你!”
    陈宗义听他说的咄咄逼人,想阻止他的话头,却被杭云央一把推开了,他气愤的声音发抖:“你说,你把他关到哪里去了?”
    “沈某的私事,无可奉告。”沈培楠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讶异陈宗义的讯息灵通,想必跟日本人那边脱不了干系,这么一想,他就从对方看似不温不火的笑容里读出了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当即瞥了他一眼,道:“陈兄,要是杭老板也背着你,跟别人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杭云央按捺不住,抢先道:“你少胡说,我师哥不是那样的人!”
    陈宗义保持着他的风度,似笑非笑的说:“云央任性,沈兄不要怪罪。”又欠了欠身,道:“文明社会,恋爱自由,没有谁处置这一回事,但要说莫老板偷鸡摸狗,不仅云央不相信,我们这些跟他相熟的人大概都不能相信,这里面恐怕另有隐情吧?沈兄不必跟我们见外。”
    他的话说得恭敬,一双黑眼睛却探寻似的追寻着沈培楠,试图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寻找到蛛丝马迹,沈培楠摸不透他的来路,一下子戒备起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道:“陈兄,你知道我的习惯,家里的事是不大愿意对外人说的,不管有没有隐情,沈某都无可奉告,何况确实是些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惹人笑话。”
    杭云央不依不饶:“那你让我见一见他!”
    沈培楠暗地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沉下脸色,冷冷道:“我不知道这是文明社会,你问外面的枪吧!”
    云央没听明白,正在愣神,门口的小伙计朝外看了看,突然怪叫一声:“不好了,外面全是兵,咱们被围了!”
    饭馆的伙计立刻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的大马路果然聚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饭馆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原来自从沈培楠进了餐馆,司机驾驶汽车一直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静静等待,望见一大群社会盲流带着刀枪棍棒聚在门口,立刻意识到形势不好,再托人一打听,这司机跟了沈培楠多年,是个训练有素的,二话不说跳出车子,从后门溜进饭馆,借用电话要通了周公馆,那边的孙继成听到消息,带着警卫队杀到了跟前。
    厅堂的窗户被近旁的人尽数推开,在外面埋伏的士兵见此情状,不知是谁带头朝天鸣枪示威,砰砰几声枪响,路人尖叫着四下奔逃,饭馆内部更是一片混乱,仅剩的看热闹的客人捂着耳朵没头苍蝇似的乱跑,饭馆伙计抱头蹲在地上,一时枪声,喊声,桌子碰椅子,乱糟糟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等安静下来,大家惊慌的抬头环视,只见周围并无伤亡,但厅堂只剩四个人还站着了——沈培楠和周汝白动也不动,陈宗义吓白了脸,歪歪扭扭的立着,杭云央身段漂亮,柔软的开司米围巾抵着鼻尖,抬着眼睛,面不改色的盯着沈培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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