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显顿住,略微颤动一下眼睫,有雨水落到他眼帘上,身上,浅色的僧袍被雨水濡湿成深色。
    很是巧合出来闲逛都能碰到法显,心念稍转也就明白了原因。
    突逢下雨,他今日的讲经被迫中断取消,这才从禅院外的方向赶回来。
    他站在雨里没动,细雨零落在脸上,凝成水珠顺着面部轮廓跌落下来。
    很快,僧袍又湿了一片。
    花千遇轻轻摩挲着伞柄,慢悠悠地说:“法师没带伞啊!”
    这话听着像是关切的问候,动作上却没任何想要表示借他用伞的意思。
    如实便是看人淋雨的风凉话。
    法显道:“未曾料到。”
    没想到会下雨就没拿伞,况且阴晴变幻的山雨也不会多大,离禅院又近便不必多此一举。
    明他话中之意,花千遇微耸肩,反正淋雨的人不是她。
    她没要帮忙的打算,法显也不会一直被雨淋,抬步向前走,高耸的天王殿外便是游廊。
    进到游廊里风雨一止,法显抬手拭去脸颊雨水,头顶短短的青发茬里亦凝有不少水珠,晶亮剔透。
    花千遇的目光自他头上滑过,那茸茸的手感还残留在心里。
    雨水潺潺从脚边流过,鞋都有些微湿,故也撑伞走进深长曲折的廊道里。
    法显看她一眼,目光在她伞上稍做停顿。
    显然是在疑惑淋不到雨为何还要撑伞。
    花千遇挑眉,扔给他一个要你管的眼神。
    常言道屋内,房下撑伞会倒霉,她已经足够倒霉了,也不怕这点霉运。
    她一向随性而为,法显也没过多在意。
    一时无话,两人往回走。
    气氛沉静,天地间只有哗啦啦雨水倾泻声,白茫茫的雨雾弥漫在庭院里。
    花千遇的目光在院内晃悠一圈,又落在法显身上。
    他神情静默,眸子微微低垂,眼帘垂出一道折,眼睫上凝着水汽,看上去湿漉漉的。
    走近一些,扇骨上水滴连成线,滴在他肩膀上晕开水色。
    花千遇稍稍移开伞,想了想开口问道:“法师讲经快结束了吧?”
    法显点头:“方丈说问初师父处理完南岳城的事后,不日就会回禅院。”
    “离开南山禅院后法师想过要去哪吗?”
    法显一滞,抬眼看她。
    花千遇姿态悠然的站着,微抬首看向他,唇边甚还浮着一丝笑,给人的感觉却是漠然。
    眉间闪过一丝怅然,不知如何去开口。
    他离开天台寺是为去宁州找寻她,如今人找到了,自然是她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
    只是她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分明是要和他分道扬镳。
    早料想过她会问此事,没成想会这般快。
    法显垂眸,顺应心意回道:“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花千遇眉头微微一皱。
    明知法显不会说她想要听的回答,可亲耳听到他笃定的答复,犹觉得棘手。
    要甩掉他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她有预感让法显放弃会很麻烦,却未料到真正发生时会这般艰难。
    廊道不长,走到尽头时又是一片雨幕,过一段路后才会到下一处挡雨的廊檐前。
    法显抬步踏进雨里。
    看他身上都快湿透,花千遇才良心发现,分给他一半的伞。
    法显转头看她,唇畔微弯出柔和的弧度。
    花千遇看他脸上的笑,眼神飘忽,找个借口道:“让人瞧见我让法师淋雨,会显得我多不义气一样。”
    你讲义气吗?
    法显默了默。
    见他眼中之意,花千遇恼火道:“你那眼神是几个意思?!”
    法显眼中笑意加深:“施主很好。”
    知道他想蒙混过关,花千遇就是吃这一套,极其不要脸的哼声道:“明摆着的事,还用你说。”
    法显轻笑着摇头。
    两人并肩步行在雨里,雨水滴溅到伞面发出轻响。
    法显身量修长挺拔,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给他撑伞手要举很高,便不停调整角度挡住迎面吹来的风雨。
    看她撑伞辛苦,法显主动道:“贫僧来吧。”
    花千遇也没拒绝,法显接过伞稳稳挡住落下的雨。
    默默看他一眼,长得高就是有好处。
    两人回到客居楼,法显的僧袍还是淋透大半,衣袍下摆还在往下滴水。
    他撑伞时把伞都移到她头上,自己倒是没挡住多少。
    “法师快步换衣裳吧。”
    短短叮咛一句,朝他伸手要伞。
    法显没动。
    花千遇奇怪的看他一眼。
    沉默半响后,踌躇道:“不知春的茶叶已制好,施主要尝一尝吗?”
    花千遇一愣,随即笑道:“法师还真是和我心有灵犀。”
    法显不解。
    这心有灵犀所指是不知春的茶叶?
    他不会知对花千遇来说就是瞌睡虫来有人送枕头,想附庸风雅就有人泡茶,是多惬意的一件事。
    “那就麻烦法师了。”
    她改道拐进法显的禅房内,自觉找个地方坐好。
    法显将伞合上放到门外墙角。
    他走近房内,花千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顿时有些后悔起来,她来早了应该等他换好衣裳再来。
    一想到,法显要在内室换衣裳,她就在外面坐着心里便觉得稍显局促。
    法显的态度倒是坦然,拿了干净的僧袍到内室换好,其后又忙着准备山泉水,茶饼、茶炉、杯盏、紫砂壶等等器具。
    茶炉里放进石炭点燃,紫砂壶里注满水,架在炉火上慢煮直至沸腾。
    水至一沸如鱼眼鼓动,自茶饼上撕下晒干的茶叶,放入茶盏里注入沸水洗茶,将洗好的茶叶放入紫砂壶内继续煮。
    法显空出手来取了一支白旃檀点燃,摇去点点火星,烟丝如缕,袅袅升腾。
    气息清淡而内敛,闻着都让人觉得舒服。
    花千遇凑近檀香,用手扇了扇,烟气飘散在空中,香气丝丝入扣。
    “你们和尚都挺喜欢焚香的。”
    法显抬头,含笑道:“香可以理气,人有七窍,香入七窍,所以香亦可开窍,时常焚香会对身体有益处。”
    他将白旃檀插入香炉里,撤开的手一顿,颈间有一股轻柔的气流拂过,与此同时他能明确感知到有人在他身后,离的很近。
    花千遇抽着鼻翼,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温和隽永,气味淡雅,令人有种别样的心醉,好似闻不够。
    不同于无念身上水沉香微凉的清淡,檀香息更多的是温润润的感觉。
    明晓她在做什么,法显的身体微微一僵,转过头正对上花千遇流波潋滟的眸子。
    空气陡然间陷入沉寂。
    彼此间,有一种奇异的暧昧感渐渐弥散。
    花千遇恍惚一下,她似乎陷入一片无底之深的墨海里,缱绻和柔情拖着她下陷。
    “咕嘟咕嘟……”
    突如其来的噪音打破了沉静。
    紫砂壶里水滚如腾波鼓浪,水已叁沸。
    花千遇猛然惊醒,移开目光后退几步,眼神闪烁过尴尬,摸着鼻尖道:“抱歉,失礼了。”
    心间暗骂自己脑抽了,才会去闻一下法显身上气息和白旃檀哪个更好闻。
    过叁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再等下去就误了最佳的时刻,法显微摇一摇头,忙着倒水泡茶。
    两茶盏里倒满茶水,杯中轻雾缥缈,澄清碧绿,芽叶细嫩舒展的飘在茶水里。
    一股淡淡的茶香味萦绕而来。
    还未入口,她便觉得味道会很不错。
    法显把一盏茶放到花千遇面前:“施主请用。”
    她端起茶杯吹散热气,喝之前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不知春可是我们一同采摘的?”
    “正是,施主采摘的茶叶都被禅院内的师兄弟制成茶饼,现放在茶房内储存。”
    花千遇哦了一声,这才轻抿一口茶,滋味甘醇可口,微苦后回甘有一丝淡淡清香。
    她很满意这盏茶,倒不是突然喜欢上茶,主要是亲手采的茶叶喝起来别有一番成就感。
    屋外风雨琳琅,似喧又宁静到不可思议。
    花千遇心情悠然,慢慢啜饮着茶水。
    青烟薄雾后是一张低眉敛目的温和面容,修长手指端着茶杯,送到唇边饮下一口茶,双唇微润。
    此情此景有几分熟悉感,略一回想,在墨家时法显也给她泡茶喝,心底不禁有些遗憾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恐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坐饮茶了。
    垂落的长睫掩下眼里的深沉。
    一杯茶已尽。
    法显又给她续上一杯,温言道:“贫僧这里还余留的有茶饼,施主若是喝的习惯,可拿回去煮茶喝。”
    “谢过法师美意,我素来不喜喝茶,茶饼到我手里指定放霉,还是法师留着吧。”
    除了喝不惯茶的味道,最大的原因是没那闲工夫慢悠悠的生火煮茶,若是口中干涸,还未等茶煮好,便已渴的不耐烦,还不如直接喝白水。
    像她这种又俗又糙的人,注定做不成高雅人士。
    看她拒绝,法显也不勉强。
    花千遇又抿一口热茶,舌根泛甜时想吃些点心去中和,感叹道:“如果有糕点就更好了。”
    只不过法显的禅房比扫过的大街都干净,定然不会存放吃食点心。
    环顾一周的目光收回时,瞥见香案上有一个油纸包,立即想到今日姜宁送给法显的烧饼还没有吃。
    花千遇欢喜的把那一包烧饼拿来。
    见她起身,法显抬眸去看,青葱玉指利索的解开油纸,这才恍然明白,她拿的是他随手放在屋内的烧饼。
    几张皮薄松脆的烧饼赫然入目,约两个巴掌大,上面撒着一圈黑芝麻。
    她也不和法显客气拿起一张就啃,口感微软有些硬,味道还不错,若不是放凉了应该会更加酥脆。
    想到姜宁说烧饼里有白糖汁,又往里咬了一大口,香甜的糖汁混合着酥皮,口味更加有层次感。
    吃多了就有些腻和上一口茶,正好冲散甜腻感。
    法显定望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烧饼,突然就沉默了。
    烧饼配香茗,粗中带雅,也只有她想的出来。
    花千遇发觉他望视的目光,以为他也想吃,动手撕下一半递过去。
    “喏,你的烧饼。”
    法显:“……”
    他默默接过烧饼,在她催促的目光里撕一片放入口中。
    花千遇寻求认同的说:“好吃吧,就是放凉不脆了,若不然会更好吃。”
    法显喉结滚动咽下口中食物,缓缓道:“好吃。”
    随即,他想到姜宁下山一事。
    最初心有疑虑花千遇是对无念有意才频繁接近,直到姜宁下山,以及她否认倾心无念,他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情所扰让他失去明确判断,险些忘记花千遇是个冷心薄情的人,怎会轻易对见过几次面的无念动心,接近他恐怕另有目的。
    “施主让姜施主下山是为查无念禅师?”
    花千遇微一怔,为他突然变换的话题所诧异,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他所言不错。
    法显几乎不过问她们的事,也鲜少和无念接触,仅凭借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就能察觉出端倪,洞察力果然不一般。
    思量片刻,斟酌开口道:“无念的身世不简单。”
    法显心神微动,问道:“施主何出此言?”
    他隐约猜想到许是和洗髓经有关,她们来南山禅院不正是为此事。
    只是,他整日忙于讲法宣道,也未留心她们暗地里筹谋到哪一步。
    花千遇没回答,唇边反而勾出一抹笑,高深莫测的说:“法师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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