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霖穿戴整齐,坐在床头抽烟。吐出去的灰白色烟圈盘旋着缓缓朝上,浓得化不开,卷成一条白茫茫的漩涡。
    这是第二天的夜晚,房内依旧没有开灯。从套房客厅内透进来的光亮,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阴影坠落在床上、墙壁上。
    他没什么表情,浑身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气,如人迹罕至的遥远冰渊。
    净初侧着身躺在床上,腹部仍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经历过一场浩劫,身体被塞满又掏空,活来死去,她已彻底的虚脱,精疲力竭。
    她神志不清,破碎的嗓音微弱地吐着胡话。
    好像是在叫妈妈,又好像是在叫爸爸。
    沉霖背对她坐着。
    他不去看她。但他知道她体温很高,她极度难受,她在发烧。
    他忍住安抚她的冲动。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女孩梦呓的声音低下去,随着时间的逝去,直至消失。
    卧室中太静了,仿佛没有一个人,晦暗中一片死寂。
    沉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神情深不可测,静默地狂抽着烟。
    人生头一回,会有一个人,让他头痛到不知道如何面对。
    他闭上眼。脑袋里不断地回忆起过去。
    那天,是她十岁生日吧?
    他每天开不完的会,推不掉的局,忙了好长一阵,才从外地回来。
    他托人在开了鲜花的草坪上支起几个秋千,那天她就在荡新架起的秋千,远远见了他后,稳住秋千,提起裙摆朝他奔过来。
    那天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乌黑的长发散开,随风摇摆。
    她已长得亭亭,眉眼间有与他相近的气息。
    接她回来前,管家已经派私家侦探事先调查,那的确是他的女儿。
    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神色小心翼翼,定定地与他对视,几秒后又低头,小声喊他爸爸。
    那一幕让他意外,意外到发愣,愣到难以忘怀。
    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
    很少回想起这些,今晚也不知怎么了。
    一种潜得很深的温情涌出,没有一点点提防,冲击到他的胸口来。
    那个笑着朝他奔过来的女孩,渐渐成了昨夜在自己身下辗转承欢的少女,她们的影像,于眼前重合在一起。
    指尖的烟无人问津,燃成长长的一截灰,最后不堪重负地跌下去。
    粉身碎骨,无声无息。
    事已至此,罪恶已经滔天。摔进油锅,再无捞起来的可能。
    他抬手拧眉心,心事重重地起身,步履重重地踩在地毯上。
    逃避也枉然,总得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当机立断,不能再拖延。
    即使一切被皮开肉绽地掀开,愚蠢又丑陋,但只要他沉霖愿意……
    就能够结结实实掩埋回去。
    只要他愿意。
    他在阳台上拨通莫东的电话。
    “霖哥。”那边很快接听,声音虽有宿醉的干哑,语气却是惯性的毕恭毕敬。
    莫东是沉霖忠诚的秘书,他受沉霖一路提拔。
    莫东臣服于他,那就像狼族中,狼民对狼王的臣服。
    只要狼王一声令下,他便义无反顾地紧跟其后,永世追随,无论何方。
    “送退烧药和避孕药过来。”沉霖再次叼起一根烟,在火光中点燃烟尾,吐出腾腾的烟圈,目光悠悠地投向远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下雨了。
    水滴连着水滴,从远远的高空,毫不留情地往下坠,跌下万丈深渊,跌得万劫不复。
    妈的!
    他掐住烟头,狠狠吸一口,浓浓的肃杀意味终于肆意勃发。
    露台上烟雾缭绕,他面无表情地俯瞰高楼下的城市,每个字咬得像刀:“把那个送礼的老师请来。”
    说是“请”,语气却令人不寒而栗,莫东一哆嗦,闻到久违的嗜血气息。
    他本还躺在某个相好的床上,那女人满脸媚色,见他坐起接电话,便不舍地紧紧贴黏过来,嘴里哼哼唧唧,腿有了魂似的,往上一直蹭到他小腹。
    停留,旋转,圈住,勾缠……
    莫东却在下一秒将她一把推开,并在她短促的惊呼声中猛地从床上坐起,跳下床去在一堆七零八落的衣服里捡自己的裤子。
    “东哥?”那女人一脸懵逼地望着莫冬,对方正在门口那儿飞速扣衬衣。
    “下回再找你,我老板有急事。”莫东在她脸上仓促地香一口,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甩上了门。
    *
    莫东做事情向来效率高,这也是沉霖器重他的一个主要原因。
    四十分钟后,他便将沉霖交代的事情给做妥当。
    他怀中抱着医药盒,而李得生已经被带过来,安排在下边候着。
    就等霖哥发落。
    他进房,见客厅沙发那坐着沉霖,他脸色比往常严肃,正倚着沙发在抽烟。
    莫东扫了一眼,发现烟灰缸中全是熄灭的烟蒂,或长或短,躺得纵横交错,堆满一小盆。
    艹,该死,看情形果真是出事了!
    莫东慌得一批。
    客厅墙壁中央安了一面超大的电视屏幕,里边正在转播一个国外的野生动物纪实节目。
    声音被调成了静音,沉霖的目光好像落在屏幕中的画面上,又好像不是。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电视像是个摆设。
    莫东焦灼得不行,可他没敢打破这阵静谧。他的视线也跟着沉霖落到屏幕上。
    一只体型庞大的草原狼正在河谷边的丛林里猎杀一只麝牛。
    麝牛被追得仓皇逃窜,臃肿的身躯显得累赘,形象全无。
    狼轻而易举地追上它,但它并没有一口咬断猎物的喉管。
    莫东讶异,他见那狼张开狼嘴,却只是咬伤麝牛的一条腿,接着放开它,冷冷看它一瘸一拐在灌木丛林里哀嚎着逃命。
    整个山谷被追撵得凄凄惶惶。
    太像了,莫东想。
    狼不紧不慢地追逐时,眼神始终冰冷,简直与沉霖此时如出一辙。
    不。沉霖更狠。
    这个认知让莫东不寒而栗。
    狼终于开始撕扯垂死的猎物,不带任何感情。
    待这厮杀的游戏结束,再去看狼的嘴,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也没有一根脏污的毛发,它干干净净。
    他暗想,沉霖终究不是狼。
    他何曾需要这样去追逐和厮杀。
    他是王,他要弄死一个人,太过轻而易举。
    沉霖心烦意乱地关掉了电视。
    莫东如梦初醒,整理好纷乱的情绪,抬脚迈步过去。
    “霖哥,避孕药和退烧药。”他走到沉霖身边,弯着腰倾身。
    他将整个医药盒置于雕花繁复的木制茶几上,打开盒盖,细心地拿出药一盒盒摆好,端来一杯水。
    沉霖抬眼看向那些东西,嘴紧紧抿着。
    卧室门紧闭,莫东目不斜视,他训练有素地止住猜测的千头万绪,等沉默寡言的男人开口示意。
    “人呢?”沉霖问,声音冰寒如严冬。
    “在楼下。”
    莫东派去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李得生,他正在某个麻将馆里边搓着麻将边侃大山,醉醺醺地喊着即将要实现自己的发财大梦。
    李得生是莫东某个相好的哥哥,昨天死皮赖脸地求着让他同意送礼物进来,嚷着“新鲜、有趣”。
    他就想让霖哥开心开心,当时脑门一热,迟疑着同意了。
    现在这种大事不妙的预感,肯定和那个送来的“礼物”脱不开干系。
    沉霖站起,打开里室,拿一床干净被毯裹着床上赤裸裸的女人,将她抱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扶着她的背,给昏迷的她喂药。
    莫东侧身看过去,不经意地瞧了那么一小眼。
    沉霖怀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冒着虚汗,头发乌黑且濡湿。
    一切画面定格,时间戛然而止。
    那张脸……
    莫东瞬间僵硬在当场,如遭雷击!
    他瞪圆双眼,眼里灌满天塌了的不可置信。
    一片荒唐。
    满是死寂。
    死寂渐渐演变成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这、这……怎么会……”莫东出口磕磕巴巴,脑袋隐隐作痛,他手脚开始颤抖。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他整个脑袋都坏掉了。
    匪夷所思,这、这巧合得也太过分了……
    昨晚的“礼物”……是净初小姐?
    他四肢泥一样的软下去,差点瘫坐在地。
    净初紧闭着嘴唇,皱着眉,窝在沉霖怀中,一点生机也没有。
    沉霖注意着力度,用湿棉花沾了水,涂润她发干的唇,一手轻轻捏住她下巴,待她艰难地微张开唇,他将药片推进去,再一点点地给她喂水。
    “咳、咳咳”净初极度不适,重重地咳了两声,脸色纸一样的苍白,身体虚得可怜,佝偻着背倒回他怀里。
    她头乏力地轻歪,双眼紧闭,两条秀气的眉始终拧着。
    莫东机械似地目视沉霖拍抚她的背,目光呆滞到无法挪移。
    净初整个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可莫东窥见她脖子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有她露出半截的白玉似的小腿。
    实在太打眼,任谁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心里所有的疑问彻底被证实。
    他脚下一个趔趄,眼前一黑,差点飚出一口血。
    昨天他究竟是怎么把李得生放进来的?
    李得生那鼠辈究竟有什么目的?
    “霖哥这净初小姐她、她和您”
    他说不下去,压抑的氛围甚至使得他口吃起来,他始终还是没办法接受他所看到的一切。
    这真的发生了吗?
    会不会是他在做噩梦,有没有可能是幻觉?
    “带他进来。”
    沉霖声音低沉,重量却足够令人肝胆发寒。
    一股阴森的寒气在屋内蔓延,莫东的胸腔被骇人的真相和不可预知的可怕后果给冻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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