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沃丹迟早要来。
    反过来说,温特斯也在等他们来。
    在镇外,温特斯见到被哨兵拦下的埃佩尔上尉。
    孤身一人的埃佩尔上尉。
    “就让我在这里干站着。”埃佩尔只带着一名护卫,远远看见温特斯,他朗声笑道:“这可不是待客的道理!”
    埃佩尔不是温特斯的直系前辈,但他曾在小杜萨克服役的事情上帮过温特斯很大的忙。
    上次温特斯去热沃丹驻屯所时,埃佩尔也热情地招待过他。
    温特斯见到埃佩尔,面庞也浮现一丝笑意:“抱歉,上尉。里面在建房子,尘飞土扬,不便待客。”
    “有什么可抱歉的?”埃佩尔爽朗大笑:“你不也是上尉吗?”
    说完,埃佩尔从护卫的马鞍袋取出一方丝绸包裹。
    他当着温特斯的面缓缓揭开包裹,里面是一套上尉制服。
    埃佩尔温和地解释:“不知道你的具体尺码,想着阿斯科的身量和你差不多,比照他的衣服做了这套制服。裁缝是热沃丹最好的,料子也是一等一。”
    “谢谢。”温特斯没有伸手接。
    埃佩尔仔细打量着小学弟,有些感慨:“去年这个时候,你身量还和阿斯科差不多。今年再看,这套衣服却是做的有点大。哪里不合身,你自己改一改。”
    温特斯也叹息一声,双手接过制服,缓缓反问:“我想知道,送我这套军服的……是谁?”
    “帕拉图共和国。”埃佩尔微笑着。
    “哪个共和国?”温特斯也以热情笑容回应:“第一?第二?第三?还是亚当斯将军的共和国?”
    ……
    诸王堡派重组大议事会,宣布改组[第一共和国]为[新共和国]的重磅新闻一经传开,立刻在帕拉图乃至联盟掀起轩然大波。
    与诸王堡隔江对峙的蓝血派立即做出激烈回应。
    一片枪炮齐鸣声中,[帕拉图共和国临时军政府]在江北行省首府[虹川]挂牌成立。
    阿尔帕德·杜尧姆任[帕拉图元帅],节制一切大小事务。
    追随阿尔帕德的军官和蓝血派议员们,纷纷成为军政府大员。
    军政府宣告:[伪共和国]的成立违背《主权宪章》,帕拉图即刻进入战争状态,敌人便是伪共和国。
    “‘在主与人世间正义的庇佑下’,不勘除伪共和国,荡平帕拉图污浊,临时军政府誓不罢休。”
    第二共和国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早已把“阿尔帕德匪帮”定义为[叛党]。
    旧帕拉图共和国的土地上,一时间出现了两套班子、两个政府、两个国家。
    形势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好在帕拉图共和国幅员辽阔,就算分成两半,也比联省和维内塔的面积加起来还大。
    为了将“两个国家”加以区分,人们私下里都将诸王堡政府称为[第二共和国],称虹川军政府为[第三共和国]。
    当然,无论是诸王堡还是虹川,他们在王冠上刻的全称仍旧是[帕拉图人民共和国],不包括第二、第三这类形容词。
    因为第二共和国宣称他继承了第一共和国的法统。
    而第三共和国则宣称是他从始至终都是第一共和国。
    五月和六月,双方在帕拉图的心脏地带接连大战,互有胜负。
    最终,师老兵疲的两军隐约形成隔江对峙的态势。
    但凭借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和物资供应,第二共和国已然稳稳压制住敌人。
    七月,诸王堡血夜,塞克勒将军身亡。
    诸王堡大议长[格罗夫]原本还在一点点夺塞克勒的兵权,转眼却迎来顶梁柱的轰然垮塌。
    阿尔帕德窥见战机,接连发起反击,将格罗夫亲自委任的前线指挥官[罗兰德]少将打得溃不成军。
    烬流江以北的第二共和国军队被清扫一空,数不清的尸体顺江漂流,甚至漂进诸王堡的护城河。
    可阿尔帕德终究未能突破烬流江,隔江对峙的局面不仅没有打破,反而逐渐稳固下来。
    这些都是九月份以前的事情了。
    两军打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引发新一轮大战的温特斯却毫不自知。
    那段时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大后天吃什么?”
    直到卡曼神父带回[蒙塔涅大队]残部在热沃丹的消息,温特斯赶赴郡首府与战友们会和,他才得知他逃离诸王堡之后外界发生的事情。
    ……
    而现在,诸王堡血夜的主要参与者——温特斯·蒙塔涅笑着问埃佩尔:“哪个共和国?第一?第二?第三?还是亚当斯将军的共和国?”
    “帕拉图共和国只有一个。”埃佩尔没有正面回答。
    他摘掉落在军服上的一小块灰尘,可灰尘还是在衣料上留下一小块白印:“你不用管这些,就当是罗纳德少校送给你的就好。”
    “罗纳德少校,他还好吗?”
    “他很好。”埃佩尔哈哈大笑:“就是心情不太好。”
    笑过之后,埃佩尔上尉逐渐变得严肃,他盯着温特斯的眼睛,问:“安德烈亚·切利尼、理查德·梅森和巴德,是不是都在你这里?”
    “是。”温特斯干脆承认。
    “让他们出来一下,我想和他们见个面。”
    温特斯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哨兵转身向着军营跑去,叫人去了。
    “阿斯科还活着吗?”
    阿斯科中尉是跟着巴德和梅森前来“剿匪”的热沃丹军官,自然也是一去无踪。
    “阿斯科学长很好,没有受伤。”温特斯淡淡地笑着:“他最近在学编草鞋。”
    “活着就好。”埃佩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四个月前刚刚结婚,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害怕不知如何面对阿斯科的新婚妻子,还活着的就好。”
    “放心。”
    埃佩尔话锋一转,眉心不自觉皱起:“派到热沃丹以南的征收队,都是你带人劫的?”
    “是。”温特斯并不遮掩。
    埃佩尔轻笑一声,神情中竟然还带着三分欣慰:“我就知道,土匪要是有这等本事,那还了得?一定是自己人干得。我早就怀疑过是你,但是人人都说你死了,还有人言辞凿凿说见过你的尸体,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很多人死了,我只是侥幸活了下来。”
    “你知道吗?”埃佩尔把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动情地说:“当我们意识到是你的时候,我、罗纳德少校,还有你的每一位学长。我们不仅不生气,我们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因为你还活着。”
    温特斯也变得沉默,他垂下头,看着埃佩尔学长的靴尖。
    埃佩尔苦笑着问:“不过我倒有些奇怪,你是狼屯镇驻镇官,你拦截来狼镇的征收队就算了。怎么去黑水镇、五獒镇、小石镇和牛蹄谷的征收队你也要插手?”
    “我……五镇父老乡亲请我做他们的保护人。”温特斯脸色微红。
    埃佩尔先是愣住,随即大笑,笑得眼泪横流。
    突然,他收起笑容,皱紧眉头:“保护人?你还是狼镇伯爵不成?你是军官,是受了十年启蒙教育的共和制度卫士!保护人?你难道想在共和国里割据自立!称霸一方!当贵族老爷?!”
    “不,我不想。”温特斯也直视埃佩尔的双眼。
    “那你想干什么?”
    温特斯不回答,反问:“那您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调令!”埃佩尔拿出四份漆封命令:“蒙塔涅上尉,你可以回维内塔了。”
    他又小心地取出一方木匣,里面是一枚橄榄叶金十字勋章。
    埃佩尔神色有些不忍:“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也很感谢你。但是现在,我们只能请你回家。回维内塔吧,温特斯,带着这套军服、带着这枚勋章回去吧。
    不用担心军籍,会给你一页也不少地转过去。你的战功也会如实记录在案,没人有资格说你闲话。切利尼、梅森和巴德的调令也在这里,他们要走,也可以走。走吧,走罢。”
    温特斯没有接调令,却接过木匣。
    他掏出金十字章,小心塞进裤子口袋,又随手把木匣扔掉。
    “哪个共和国给我的调令?”他问。
    “你什么意思?”埃佩尔上尉的眉毛轻轻挑起。
    “我是第一共和国的军官,我只服从诸王堡陆军总部的命令。”
    “诸王堡已经没有陆军总部了,只有陆军委员会。”
    “那这也怪不着我呀。”温特斯的笑容很开朗。
    埃佩尔索性直接问:“你不想走?”
    “不走。”
    “那好,那就来热沃丹。”埃佩尔把四封调令撕得粉碎:“你不想走,我们很欢迎。罗纳德少校需要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副手。”
    “热沃丹还要继续强征暴敛?”温特斯反问。
    “不是热沃丹想,罗纳德少校也不想。”埃佩尔苦涩地辩解:“亚当斯将军下了死命令,我们征集的物资也要送往枫石城。”
    温特斯一摊手:“那我也不想去热沃丹。”
    “那你想干什么?”埃佩尔瞪起眼睛,大吼。
    “种地。”温特斯丝毫没有被学长的气势吓倒,他叹了口气:“给大家都弄口吃的。”
    埃佩尔呆立好一会。
    他突然抓住温特斯的双肩,因为语速太快甚至有些破音:“你这傻小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只有一个小镇,你要对抗的是热沃丹、是新垦地、是整个新垦地军团,甚至是整个帕拉图!他们动动手指,你就完了!我们是在救你!别傻了,回家去吧!你是维内塔人,不需要为帕拉图流血!”
    “您说错了,学长。”温特斯痛快地大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帕拉图军官,我的军籍还在帕拉图呢!”
    埃佩尔松开双手,倒退几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法说服面前的年轻人。
    他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很傻、很天真、太冲动,但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分敬意。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从军营赶了过来。
    埃佩尔看了看后来的三人,平静地问:“你们要跟着他,是吧?”
    “没错!”安德烈大声回答:“早就想这么干了!”
    “那好。”埃佩尔点点头,又问:“阿斯科我能带走吗?”
    “抱歉,学长,不行。”温特斯有些尴尬地回答:“阿斯科学长又要喝酒、又想吃肉,原本只欠一千五百个工时,现在已经欠到两千了。”
    “那好,我走了。”埃佩尔也不多废话,冲着几人点了点头,踩镫上马、疾驰而去。
    温特斯一直目送埃佩尔,直到学长消失在山坡背后:“走罢。”
    “怎么还给你送一套衣服?”安德烈摸了摸上尉制服,随口点评道:“料子不错。”
    ……
    埃佩尔没有走远,骑行大约两公里后,他停了下来。
    他和他的护卫卸掉战马的铁嚼子,又从鞍袋里取出两包谷子,似乎在歇马。
    没过多久,几个穿着麻布衣服、阔腿长裤和草鞋的农夫打扮的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见到埃佩尔上尉,几名“农夫”纷纷抬手敬礼。
    他们不是农夫,他们是热沃丹的探子和间谍。
    “如何?”埃佩尔问。
    为首的探子回答:“狼镇的几个村子都很正常,没有发现士兵在农民家借住。但是镇中心修了一座大军营,很大,足有半个镇子大。而且盘查的很严,我们没能混进去。”
    “我也看到了那座军营。”埃佩尔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没能进去看看。我这学弟,心思仔细着呢。”
    “那?”
    埃佩尔上尉重新给战马套上辔头:“你们等在这里。”
    埃佩尔和护卫重新上路,马不停蹄赶往黑水河徒涉场。
    二十几公里的路程,只歇了一次马。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黑水河北岸的森林时,战马已经累得直喷白沫,两肋汗淋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一名猎人模样的人在等着埃佩尔上尉,见到上尉回来,立刻领着上尉往林地深处走。
    在林地深处,罗纳德少校正在等着埃佩尔。
    “如何?”罗纳德少校问。
    埃佩尔苦笑着摇了摇头。
    罗纳德重重叹息一声:“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让所有人集合,休息够了。”
    军士的呵斥声在林间此起彼伏,还有敲击树干的声音,这是在叫醒那些睡着的人。
    树冠形成的盖子下来,站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人。
    温特斯、罗纳德……大家都受过同样的军事训练,实在太熟悉彼此。
    切利尼百人队的全军覆没还可能是意外。
    但是巴德和梅森的部队也“全军覆没”之后,罗纳德少校若是再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那他就是纯粹的白痴。
    温特斯做得太明显、太明显,明显到热沃丹根本不可能注意不到。
    所以罗纳德少校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大队。
    谈判已经破裂,和解的尝试也宣告失败,热沃丹的唯一选项只剩下暴力。
    罗纳德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碎这起叛乱。
    “现在就出发!要快!不要给他反应的时间!”罗纳德少校召集所有军官:“他们没有在农庄借宿,所有叛军都驻扎在镇中心的军营里。这很好,我们可以一举消灭他们。”
    森林里静悄悄的,百夫长们沉默不语。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流寇、不是土匪,而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这支军队指挥官和我们受过同样的训练,论起实战经验,甚至比你我还要丰富。这是一场真正的内战,同室操戈,万勿大意。”
    百夫长们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烬流江两岸——帕拉图的心脏——已经化为战场,但是战火至今尚未烧到新垦地。
    而他们,即将打响新垦地内战的第一枪。
    “我们的士兵缺乏训练、士气低迷。”罗纳德少校扫视下属们:“但是有两个好消息,他们的士兵的训练和士气同样低劣,而我们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这是热沃丹的全力一击,要得干净利落地一击致命。
    “情报显示,温特斯·蒙塔涅是一名战力极强的施法者。”罗纳德少校为此部署了标准反魔法作战力量:“不要给他混战的机会,发现他的踪影,立刻吹号传讯!埃佩尔上尉!”
    “是!”
    “我最好的火枪兵都在你手上,见不到温特斯·蒙塔涅,一枪也不准给我放。”罗纳德少校的眼神冷峻:“现在没有同门情谊,只有你死我活!”
    埃佩尔上尉重重点头:“是!”
    罗纳德少校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百夫长们。这一次,又有谁能回来?
    “出发!”他大手一挥。
    ……
    热沃丹的两个大队在拂晓时发起了进攻。
    拂晓时分的狼镇静悄悄的,像一头狼盘在窝里,沉沉地睡着。
    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呐喊着从西面八方冲向镇中心。
    热沃丹的士兵从镇子外围的森林里杀出,一个大队直取镇中心,另一个大队沿着镇外的河流从北侧包抄。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军营的木制围墙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狼镇还是静悄悄的,甚至安静到诡异。
    一个新兵突然停住脚步,其他新兵也吓得纷纷站住,他们站在狼镇外围,不知所措。
    百夫长的葡萄藤鞭子狠狠抽下:“上!杀!啥站着干什么!”
    新兵们又开始朝着狼镇奔跑,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放开脚步。
    “少校!”埃佩尔上尉气喘吁吁找到罗纳德少校:“没有人!”
    “什么?”罗纳德惊得跳起来。
    “军营里,一个人也没有!镇子上也一个人都没有。我上午来的时候,明明有人的!”
    罗纳德先是吃惊,然后是疑惑,最后是暴怒。
    他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枯叶和果球被砸得如同下雨般落下。
    “操!”罗纳德破口大骂:“坏了!”
    ……
    温特斯、罗纳德……他们都受过同样的训练,了解彼此的战术思维。
    罗纳德了解温特斯,温特斯也了解罗纳德。
    但是罗纳德算错一点——他低估了温特斯的决心和胆气。
    与此同时,热沃丹的城门口。
    “喂!开门啊!”一个士兵使劲拍门:“我回来了!”
    门楼上探出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含混不清地问:“你他妈谁啊?”
    热沃丹本没有城墙和防御工事,现在的土墙、木墙和城壕都是几个月前临时赶工。
    “我是甘水镇的伊什啊!伊什军士?”门外的士兵自报家门:“快给我开门啊!”
    “伊什?”门楼上的人念叨着这个名字,疑惑地问:“你不是死了吗?”
    “谁他妈说我死了?”
    “哦……那你没死。现在不能开门,你等会,等到天亮开门你再进来。”
    门外的士兵暴怒喝骂:“放你妈的屁!快给老子开门!我好不容易逃回来,都快饿死逑!”
    “唉,那你等一会。”门楼上的士兵不情不愿地说:“现在开门得军官大人同意,我去找埃莱克中尉,让他给你开门……”
    话音未落,门楼上的士兵突然身体一颤。
    一枚钢钉从他的颅骨射入,他先是向后仰,又缓缓向前倒,最后栽下城墙。
    莫里茨中校和胡安中尉的身影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嘈杂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出,不知藏着多少人。
    “你他妈跟他废什么话?”堂·胡安的脾气现在异常暴躁。
    甘水镇的伊什讪讪地点头。
    “来啊!把家伙抬过来!”堂·胡安大吼着下令:“把这破门给我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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