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撵行至正殿门口,耀帝陛下一掀车帘,踏在平滑的石板地上,面上神色沉静庄肃,只是比往日加快的步伐泄露了他此刻的忧心和烦躁。
    宫女太监们捧着大大小小的药罐汤水进进出出,寝殿前的院子里,太医们站了一堆,聚在一团焦急地商量着什么,眉头都无一例外地皱得死紧。
    整座宏元宫都透着一派肃然和压抑。
    太上皇身体早已经不行了,然而这个冬天却也是格外的寒冷,这个支撑着东玄走过数十年风风雨雨的瑞帝,终于在暮年妻离子散的打击中,一蹶不振。
    灵嘉公主伏在床头哭了一阵,看见皇兄进来,红着眼睛退了出去。
    耀帝陛下安抚地拍拍妹妹的肩膀,放缓了步子,挑开帏帐,轻慢地缓缓走近床前。
    老迈的太上皇一身白净的绸缎袄,安静的躺在那张华贵而柔软的大床上,原本就不怎么锐利的轮廓更是被病痛折磨的磨平了棱角,双鬓白花花的,就像穿的那身素白衣裳一样。
    玄凌耀缓缓依着床头坐下,深邃凌厉的目光在老父亲深深的皱纹间变得柔和。
    他恍惚地想起二十年前,眼下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虚弱男人,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俊朗,挺拔如山,一双有力的和暖大手,可以将幼小的自己一把捞起来,高举过头顶,扛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而今,他的父亲只能孤独无助地躺在这里,在昏睡中痛苦地皱着眉头,挺拔的身形变得越见削瘦佝偻,露在被单外的一截手臂,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狰狞的青色经脉爬满手背。
    “父皇。”帝王轻轻唤了一声,小心的抬起父皇的胳膊,慢慢放进温暖的被子里。
    床上的老人悠悠转醒,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看见自己的儿子,他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是却只能力不从心地僵硬住面颊,看起来分外难看。
    玄凌耀看在眼里,蓦然心中一酸,半晌,勉强笑道:“这些天外头都在下大雪,天色也不大好,父皇就不要老呆在院子里了。”
    太上皇欣慰地望着自己最爱的儿子——亦是唯一仅剩的儿子,低低开口道:“哪个多嘴的乱说话了?皇帝,不要因为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政事...”
    “怎么会,父皇身体一向健朗,儿子只是...”玄凌耀顿了顿,复道,“想跟父皇聊聊天。”
    太上皇轻轻叹了口气,眼光远远往窗外飘去,入目只有一片阴霾的阴云,还有乱舞的飞雪,以及被狂风压弯的枝头。
    “...据说,”太上皇淡淡开口,“今儿个早晨,琼儿那孩子惹你生气了?”
    玄凌耀一滞,语气倏然冷淡下来,带了深深的倦意:“嗯,没规没距的,只是敲打一番罢了。”
    其实近日发生的事,这位久居深宫的老人多少也知晓一些,知子莫若父,更何况心里比大多数人都通透些的老皇帝呢。
    此时,望着神色疲惫的儿子,那股子从心里漫出四肢百骸的悲伤和苦涩,瞒的过旁人,却哪里瞒得过自个儿老子?
    孽缘,孽障....
    太上皇深知,这个儿子打小便是极重情之人,或许是小时候历经磨难的缘故,旁人付出一份真心与他,他定要还报十分。
    只是自古,情深,不寿...
    到嘴边劝说的话语突地哽在喉头,老皇帝垂下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青色的帏帐在深冬的宏元宫飘荡着,一时间,整个东玄曾经与现在最为尊贵的一老一少,俱都沉默下来。
    太上皇从此没有再提这话。
    现下,他只是一个一脚踩进坟头的老父亲,只想在还能看见的时候,见到疼爱的儿子,过得快活。
    浑浊散乱的目光缓缓游走挪动着,他恍惚地想起过去数十年,在这重重深宫里浮沉。
    一张张或清晰或模糊的脸飞快的在眼前闪过。
    这一辈子,自己当真过得快活吗?
    快要走到尽头的老皇帝想起自己爱过的女子,庄重的妻子,可爱的儿子,俏丽的女儿...
    想起身边一个个重要的人,脆弱的生命在眼前流逝,无能为力。
    快活吗?
    老皇帝一皱眉,忽然低低的咳嗽起来。
    玄凌耀心中一紧,一只手轻轻抚上来,替父皇顺气。然而对方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父皇?”
    或许是人之将死,很多事突然有了明悟,也或许是自己远远称不上快活的一生,让他不忍心叫宠爱的儿子步上自己的后尘,亦或许...
    总之,老皇帝再也不想拿家国大任逼迫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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