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讲究剑意,一顶一的枪道大才,当然也讲究个出枪时节浑身上下气机,起码是气势最可瞧出一人高低来,寻常练拳脚的武人,也是免不得这等说法,万变不离其宗,往虚无缥缈去说,便是使拳之人递出拳脚的时节,周身始终带着股威势,是无前无阻还是圆润老辣,擅攻擅守,亦可由打这阵子笼罩全身的气势瞧出一二;而往小里说,这拳头伸展开来,究竟是出如何的力道,走如何章法,是错杂无章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那等步步算计应对从容的路数,皆在于一点拳意上头。
    故而那等行走江湖年头长久的汉子,旁人还不曾出拳的时节,其实就能瞧出个大概来,说不出个究竟是高是低,但也起码能窥探出些门道来,好像是相隔千百步往向楼中,虽然未必数清那人立身在几层楼上,最不济也能看出些许高矮。
    可云仲始终是街中那位外人,眼前几十位好手当中,过招的不下十余,但大多是只走过数合便已然分出高低来,并无几人能知晓这位少年郎深浅究竟如何,说到底来,拳招奥妙,许多人且还没看清里头藏匿章法,便已然是支撑不得败下阵来,唯独那为首汉子,同少年走过几十合,能略微窥探着个三五分,便已属不易。
    少年的拳脚,在汉子看来也非是妙手频出,更非是那等半只脚立在江湖中的低下武人所言那般,高山仰止,且难见马蹄尘迹,可饶是如此,汉子亦无半点笃信,能凭百琼楼中这几十位打手,连同那十几位持弩之人,便可将这位少年拦下。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少年出拳时候一板一眼,开合有度,竟是没半点气机外泄,丁点拳意也无,就好似压根不是同人过招,而是平心静气,瞅准一方木人桩,规规矩矩递出拳脚,旁人看来兴许觉得这少年郎乃是闭门造车的主儿,恐怕如今年岁少有同人过招,于是出拳时候很是显得古板生涩,但落在汉子眼里,便总觉是古怪,比起瞧见高庸朱蒯,还要难应对几分。
    而细雨当中,云仲的的确确是进步奇快,三十步远近,当中尽是纵横箭羽,街对过楼中本就距街心不过两三丈远近,弩震时节,箭至身前,本来就是常理,但少年并不曾顾及,而是团身侧晃两步,藏头缩颈,生生让开十几枚箭羽,劲力之足,箭簇嵌入街石两指,尚且摇晃不止。
    腰间挎镶玉刀的汉子首当其冲,险些叫少年拳尖擦过面皮去,劲风袭过,穿雨线迎微风,头一手便差分毫吃亏,当即也是顾不得抽刀,索性是拉开双拳,迎少年面门而去,单足踏起积雨来,意在遮挡少年进步前冲。拳是高明拳招,挑不出错来,可少年却是撤拳,也不去避让汉子单足踏起无数水花,而是将拳收前胸,凭肘相迎,硬是强撼汉子迎面直拳,而后矮下身形再度进步。
    也便是这么一让一递之间,撞碎水花,顷刻震开汉子右拳。
    此一式之中的妙处,汉子虽是不及高庸朱蒯,却也是心头了然。递拳收拳,肘对拳必是占上风,而震得这一拳过后,空门让到明面上,则是收肘递肩,凭少年当初出拳的分量,这一肩挨得瓷实,莫说是今日再度发难,没准都要躺上个三月半载,再无招架能耐。
    须臾时节,汉子却是单臂竖起,左手拽住腰间刀柄,竟是将云仲单肘尽数接将下来,反手拽出长刀,却也是退得数步,右臂颤动。
    “说来惭愧,咱练拳时候,右拳比起左拳不晓得重上多少力道,但练刀的时节,却最是好用左手刀,”汉子露出嘴蜡黄牙来,甩甩已然是酸麻右手,反握长刀站定身形,“我拖延得,云少侠却是拖延不得,楼台当中那些位持弩之人,可并非是百琼楼中人,倘若是少侠同我等厮斗到一处,断然不会投鼠忌器,而是会拼上射杀几人,将少侠也留到这条街中。”
    云仲没言语,而是余光略微扫过眼楼台,两眼微眯。
    倘若是搁在平日黄龙为己所用的时节,云仲自知尚有压箱底本事,虽说已然将自个儿乃是修行人这等事藏了半载,不过轮到用时,可逢凶化吉扭却颓势,但自昨日一事过后,黄龙萎靡不说,且大概已是难以为己所用,故而要应对眼前几十位身手很是高明的百琼楼武人,当真不算是什么轻松活计。更莫说楼台之上,已然有弩弦绷响,没准再有三五息,便是第二波密密匝匝箭羽劈头盖脸压下,仅凭云仲半偷半学来的自家三师兄小生莲步,实难应对。
    “事到如今,可曾后悔?”汉子突然好奇问了一句,并不急着递刀。
    雨丝尚密。
    浑身衣衫尽湿的云仲看了眼靴面,又是环顾周遭,街心早已是遭几十位打手围得水泄不通,神情却还是不曾改换。
    而汉子自知无趣,也是刹那之间递出刀来,力压而来。
    八方街街面上头青石,传闻说是那位街主耗费大价钱由宣化城外山中购得,择选能工巧匠雕镂,上头纹路繁杂华美,由十孝图雕到八俊才,不晓得耗费石匠多少心头血,外来人入街时,往往便要先行称赞一番,言说是人家垫脚石,雕工竟是远胜自家以为讲究的屏风。
    方才弩箭嵌入石中,如今少年跺脚,当即便是震起半片青石来,凭单足足面踢将起来,横亘两人面皮正中。
    汉子的刀迎将上去,云仲的拳也是砸到半块青石上头。
    刀入石中,拳破石外。
    云仲的确是起了些许赌兴,所以汉子长刀牢牢镶到石板里头,而少年的拳却是凿穿半面青石,去势不减,结结实实砸到汉子前胸上,闷响声震。
    开碑裂石,依照那位凌老所言,理应是算在第二重天。
    所以弩声再响的时节,少年理所应当将汉子手中刀拿到手上,削去箭羽,拍打了拍打已然跪坐到街心的汉子肩膀,将嘲弄话语说得平平淡淡。
    “说来惭愧,我原本也不是练拳的。”
    而随少年将汉子刀夺到手上过后,已然是心脉险些被少年一拳震停的汉子,一时也顾不得喘息时节前胸剧痛,反是睁圆双目。
    少年握住刀柄一瞬,原本如何都难以觉察着丁点的气机,似乎就像是而今天街小雨所携泥土滋味,缭绕周身,竟是越发安定下来。风遇雨则宁,雨遇檐则淌,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就似是遇上位故友,恰如见过往昔事,不可尽数念起,可也能忆起几分。
    云仲的刀很快,汉子自诩练刀多年,刀法比起拳法还要熟几分,真要是论兵刃的本事,只怕百琼楼中四位高手头把交椅,得要轮到自个儿座,但如今见过少年出刀,却是半晌也不曾回神。
    很快街面上头便仅是剩余几人站立,原本是步步紧逼,如今却尽数是退去,剩余倒到街面上头的,递过杀招的大多是被伤了手足筋,不曾递出过杀招点到即止的,皆是被崩去兵刃,略微伤了足踝手腕,并无人身负重创,从中一分为二箭羽,已然堆积数十,零零散散落到街面上头,被来不及淌落沟渠的雨水托到四周。
    而云仲看了汉子一眼,也未曾多言,只身淋雨入楼,顷刻由打三层楼上扔下几人,而后又是踱步回汉子身前,将刀恋恋不舍搁到地上,沉沉叹过口气。
    “街面上比斗,不使唤兵刃,真要今日只论拳脚,大概再过半时辰我也未必走得出去,何苦呢。”少年也不急,又是借机打量几眼那柄镶玉的好刀,很是想索性抢到手上来。
    “丑话说在前头,你斗不过街主,为何又要明知双拳难敌四手,仍要孤注一掷。”汉子费力笑笑,索性躺到雨中,胸口闷痛,如潮起伏。
    “刚才你问我,可曾后悔。”云仲蹲下身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顺手抹去脸上雨水,“说来都是自己嘴硬,整天将落子无悔挂到嘴上,其实也只有自己明白,后悔的事太多,要是当年那包药早几天送回家中该多好,要是早就想到那人是暗子该多好,可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心眼,能时常自揭伤疤,引以为戒,就只能拼了命的向前走。畏高之人登山,从来是不敢向下看的,畏水之人渡河,从来眼神不敢往水中搁,道理很像。”
    云仲眼神很平淡,从始至终不曾愠怒,也是不曾有甚凄哀意味,像是讲了两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小小年纪,倒是说话悬乎得很。”
    “不过城中我佩服的,除了朱蒯高庸,你也算在里头,落雨时节路不好走,你得快些。”躺在雨水中的汉子无声笑笑,冲少年摆了摆手。
    云仲点点头,牵来不知如何躲开箭雨的青牛,缓缓离去,可不过两三息就去而复返,将长刀重新拿在手里。
    “没趁手兵刃,这刀还算凑合。”
    “借来用用,回头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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