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不出云仲预料,朱蒯这等习武成痴的江湖武人,自然是耐不住性子。若说平时行事时节,这八方街中个顶个皆是城府深厚,最是沉得住气的主儿,乃至于许多家大业大之人,半点嗜好也无,生怕是为旁人抓着半点把柄,似乎是桶沿皆是极高的水桶,滴水不漏,半分短板也无。可武人勇夫却不相同,纵使是平日里头再知晓是非,懂得进退,瞧见位分明年纪远浅于自个儿的少年郎,身手竟是难望蹄尘,心气必然是难以压将下来。
    不出一日功夫,少年正从后院百花丛中迈步,欲去打些酒水回宅自斟自饮的时节,推门却是正好瞧见那位五短身形的汉子静静立身到门前屋檐之下,满身晨露,却始终不曾叩门,而是运起浑身力道,凭云仲耳力,都是不曾听出吐吸声响,分明已然是将自个儿浑身精气神尽数提起,藏纳周身,静候同云仲分个高低胜负。
    无论是八方街还是宣化城,切磋比斗规矩都甚是不同,起码少年初来乍到的时节,听得便是满心狐疑,不过既是讲究一个入乡随俗,少年也记得牢固瓷实。原是旁人登门切磋的时节,倘若是宅院主人不曾同人家有约,是几日几时比斗,则登门讨教之人,断然是不可自行叩门,如若是撇舍这等规矩,自行登门闯门,名声传将出去,便是要受许多诟病,言说是武德不如人。
    这等讲究传过太多年头,起初为何有这等讲究已然是无人知晓,反倒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昔年天下第二同天下第一争高低时,曾擅闯那时天下第一府邸,却是发觉那位天下第一,竟是位扮作男儿的女子,过后才有这等说法。也有人很是笃定,咬定了乃是曾经有两人比武时节,有人自行寻上门去,叩门时节不由得添起两分力,里头那位恰好是内力流转到最为至关紧要的节骨眼上,叩门声响将此人浑身内气惊得溃散,反而是落得个终日浑浑噩噩,误惹出来许多杀孽,故而叩门比试这一说,才为人所不容。
    少年对于这等说法,并不算得上很是信服,故而当下便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将那位门外立身等候的朱蒯请进屋舍之中,并不急于拉架势过招,反倒是将葫芦扔到一旁,先行煮起一壶茶汤,请朱蒯落座,递上茶水。
    “在下与兄台本就算在半个近邻,这八方街主街,说起来常住此间的也唯有这么寥寥几十人家,远亲不如近邻,又何苦如此客套,倘若是不晓得宅邸之中究竟有无人在,叩门便是,何须如此依规矩行事。”
    “要是还在江湖之中,定然不会循规蹈矩,”汉子脸上也是浮现出些许稀薄笑意,不过并未维持多久,还是木讷道来,“都晓得江湖人不乐意讲理,其实也不是什么虚言,更是不曾添油加醋,别说是什么切磋,除却那等能将性命相托的至交,但凡是拼斗起来,嘴上说是切磋,没准到头就变了滋味,改为生死相向,但可惜如今身在八方街中,人远江湖,除却身手武艺进境之外,反而更要爱惜面子。”
    云仲深以为然,转念看看汉子始终不曾去动面前那盏茶汤,登时便是心间明悟许多,无奈摇摇头。
    今日的茶汤,只怕无论如何,汉子都不愿放下心来饮上一口。
    “切磋前头,在下还是想要问上一句,兄台家中是何出身,虽是交谈不多,但如何听来都觉得很是亲近,大概出身也是与在下相仿。”云仲也不磨蹭,饮罢茶汤起身,还没拉开架势摆开拳掌,却是无缘无故问出这么一句来。
    朱蒯眉眼低垂一瞬,旋即又是归复平淡。
    切磋前头说上几句废话,历来是江湖内外常有的事,一来既然是过招,所施手段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倘如是对招前头说出两句威能了得的话语,将旁人心念动摇一二,哪怕这等小把戏终究是不入流,也可添得一线优。故而无论眼前少年究竟是揣着何等心思,朱蒯心念也不过是犹如微风过垂柳,堪堪摇动一瞬便已是平定,摆开双掌木讷答来。
    “贫寒家中儿郎,瞧不着书卷,只得是走江湖习武,本来就与寻常江湖人,并无多少分别,侥幸褪去那身腐皮,如今像个人样罢了。”
    “我消息并不灵通,除外出饮酒之外,许久也未必外出逛上一逛,说来惭愧,半载时日,这一条街之中的人都未必认齐全,但也曾经听人说起过几桩琐碎事,大多是茶余饭后,同友人近邻闲逛时言语,不巧被在下听到耳中。”不知为何,云仲微微蹙眉,将手腕黄绳运力系紧,旋即才是抬头继续道来,“听说百琼楼中很多女子,家境也是奇差,与你我相仿,甚至尚且不及,也是苦命人。”
    “百琼楼绣衣华贵,珍馐可值万千钱,仅是替那些位挑嘴女子烹佳肴饭食的,便是有不下十几位,能前去百琼楼中谋生,依我看来,是这些位女子的福分,更是其家中人福分。”
    朱蒯不为所动,双拳架起,单掌在前,单拳藏后,分明是不愿多言。
    “可毕竟还是有许多人不愿享这份所谓荣华富贵,听人说,如是家中不曾突逢厄难,许多女子宁肯是终生于村落当中织衣教子,都是不乐意前来此处地界,凭清白替百琼楼挣得无数银两。”少年终于也是摆开个稀松平常的架势,双拳并不探前,而横于腰间,一眼便能瞧出取的乃是守势,“兄台身在百琼楼,理所当然比在下懂得这门行当,纵是四季锦衣玉食,到头来所赚得银钱,可否能抽出其中一成来?更莫说待到人老珠黄离去时,这等地界又何尝会感念这些年功劳,多半是旧宅孤身,半生凄凄惨惨孤苦无依。”
    朱蒯自然知晓,故而也不愿多言,瞧得少年如今取守势,当即便是止住言语,提过口浑厚气,一步迈出,单掌奔面门。
    原本就是信手开碑裂石的力道,而今放得手脚,势头更添凶顽暴戾,院落微风,远逊掌劲,携起枯枝碎叶,劈面而来,纵使是少年凭脚步错开身形,随后单拳紧跟力道用老的一掌,紧跟着又是凑上前来。
    朱蒯最擅贴身厮斗,原本运拳掌时,臂长者生来便占优,可朱蒯却是走过许多年江湖,早就晓得自个儿这等身形,最擅贴近斗狠,脚步更是老辣,频频相逼,避之不得迎之不敌,自是要被五短身形身手却是灵便的朱蒯牢牢压到下风去,难有丁点喘息空闲,故而这身贴衣拳掌的章法,最是难缠。故而即便江湖有言拳怕少壮,多年来朱蒯也是不曾吃瘪,除却眼前这少年,并无甚败绩,最为不济时节,不过是和局。
    而云仲接连两三手章法,皆是固守,连同汉子接连两手空门大开,亦是视若无睹,只将双拳横到前胸,双足错开,稳稳抵住汉子譬如猛虎出柙那般刚猛拳掌,雨打浮萍,却只是浑身晃荡,并不现出丝毫颓势。而越是如此,朱蒯周身气势愈足,便如是江潮涌岸时节,一线潮叠一线潮,力道来势重重而起,无前无滞,硬生生打退少年三五步,双袖满盈,兜尽院中清风。
    但云仲终究只是被逼退数步,便是再无颓相,统共似狂风落叶近乎百来拳,尽数被少年阻拦在身前两寸地界,除却最末一拳,云仲将横过许久的两拳自行让出条通达空门,使肩头由侧处拦停汉子劈掌,而身形再不曾退后半分。
    吃拳疼一宿,迎肘歇三月,唯独铁包肩,气血散两年。
    同样是宣化城中,武人勇夫挂在嘴边的老讲究,偏偏是守了几炷香也无甚出奇举动的少年,最末尾一招杀机尽现,藏匕卷尾,隐剑鱼肠,结结实实震开朱蒯掌心,直到收招三五息,汉子单掌依旧颤抖不止。
    “拳怕少壮,前辈这番拳,本就是于逆势时节迎风直起,实在了得,”云仲也是难得将这口气息喘匀,抱拳赞许,“惊雷乍现龙蛇滚地,前数十手拳掌,即便是在下有心去迎,也难讨得半点便宜,没奈何才只好以守代攻,这趟拳,俗人手上不可见,承让。”
    但朱蒯却是从方才起便眉头微蹙,打量一眼右掌,许久才狐疑问了一句。
    “虽是切磋,但也无需如此留手,云少侠这肩若是撞得瓷实,如何都能将我右掌震得废去数月,岂不是更好。”
    少年耸耸肩头,神色诧异得很,“图个甚?本就是家世相仿,经历相差无几,何苦相煎。”
    向来是面皮不起波澜的朱蒯难得微微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少年澄澈两眼,躬身行礼。
    不过朱蒯终究是那等干脆利落之人,输一招便是输一招,不曾逗留便要径直离去,只是临出门时,略微停住脚步,转身朝仍旧悠哉闲暇的少年说了句话,也不等少年回话,毫不拖泥带水,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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