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初歇,浮云生静,徽溪上下百万青石,尽皆浇得通透,天公向来也无垂青偏好,一视如同,令整座京城长街皆尝春雨滋味,并不曾厚此薄彼,分出个内外亲疏,而是挥袖抬起万顷江河湖海,至于能得几分,皆在福缘深浅。整座京城上下,青石皆是冲刷得明光可鉴,无论出冬几月来积攒下的浮土繁灰,还是如注血水,想来皆尽可洗得清白。可不论如何说来,总有置身深处的青石道,就算是蒙恩得雨,也未必令一身上下尽数干净爽利。
    又逢一月末时,兰袖亭中,一位少年登门,径直直上四层楼,两位丫鬟才欲阻拦,却发觉是熟面孔。听孟亭主说,这位泊鱼帮的偏舵主心眼极好,非但替帮中自作主张,瞒下碧琼赎身钱账目,且又是暗地里查清那位四处撒网的负心书生来头,悬到城外,手段虽是颇有些狠辣,但既然肯看得起风尘中人,况且不惜冒失职之过将这账目一事压下,如何都要叫亭中人恭敬几分。
    但最是令两人狐疑处在于,这少年分明是眉眼清秀,最适着白衣,仅是前回登门,楼中便是有几位姐姐时常追问,说那日迈入四层楼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来头,乍看虽算不得最为俊秀,但毕竟是在亭中住过许多春秋,南来北往,商贾公子,文人侠士都总要遇上那么两位,依楼中女子的老辣眼力瞧来,这少年郎腰间剑,全然不似是什么摆设,当然要心头微动。
    尝惯城北值上万钱的贵肴,偶然之间尝一回城南劲道素面,大抵滋味亦是不差。
    而恰好是因此,孟熙荻这些日以来,往往是被亭中那些位相熟胆魄奇大的女子缠住,偏要她讲说一番为何偏要中意这位少年郎,或是尚有那般泼辣到无所忌讳的女子,言说分明是花魁价码,就算是寻常城中富贾王公一掷千金,也可婉拒,怎的就是唯独瞧上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郎,莫不是觉得自个儿年岁渐长,巴不得要吃上几口嫩草。
    风尘中人,虽是营生算在下品九流,但性情也是着实坦诚,大半中人向来不曾憋话,而是每逢瞧见孟熙荻依栏远眺时节,都要逗趣说上几句,可惜人家李公子昨日豪掷千两,依旧是不曾入得亭主法眼,到头来平白无故却是送与那位云舵主一场机缘,乃至还有两位上前,故作感叹由怀中摸出两枚红豆,言说此物相思,若是思慕得紧,不妨就以这红豆寄情,也算是总归有个念想。
    孟熙荻倒是已然在这兰袖亭中驻足多年,对于这亭中人心性如何,大抵都是心头犹如明镜那般,能上前提及此事甚至调笑几句的,其实说到底,性情还是与爽直脱不开身,即便是许多踏入此亭当中的客官,时常想寻些细声慢语,譬如小家碧玉,却是相当顺合任君采撷的女子,致使亭中人人都大抵有数张面孔,但起码乐意调笑上几句的女子,其实多半心思都未必太过冗杂,相反却是那些位向来恭敬,从不掺染此等事的女子,心事最是难以揣度。
    故而对于常逢调笑,孟熙荻也不曾过多责骂,只不过是数落两句,随后便自行离去,不过落在亭中女子眼中,大抵是被戳破心思,略有羞恼意味。
    而今少年上门,当然是引得亭中许多女子观瞧,见少年一袭黑衣挎剑,直上四层楼的时节,纷纷是存有两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甚至不少闲暇女子,唤来两位守楼丫鬟,将自个儿私藏的二三两银钱递与后者,吩咐千万把守好四层楼,甭管闹腾出多大动静,总要想方设法将掩盖些许,而后便是回身,摇晃素手当中红纸,娇笑叫道场内输赢事小,场外输赢最大,买定离手,赌这少年郎究竟能在孟亭主手段之下走过几合,当即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前来,莺莺燕燕,窃语生香。
    “此月账面,不晓得孟亭主是否已然预备齐全,”少年大方落座,神色依旧平静,端端正正瞧着眼前人,“说来也是有些羞愧,铁舵主曾命在下时时巡查泊鱼帮铺面,而今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逢查账时节才走动几回,难免有些失职之嫌。”
    言语依旧平平正正,规矩客套,可不知怎得,原本颇有些手足无措,且是面皮微红的孟熙荻听闻这番话后,竟是心下当即有些黯然,起身由一旁暗格当中拿出账本,两手托到桌间,“本月接连几日春雨,生意比不得前阵,不过也是相差甚少,毕竟每逢这等时节,许多闲暇无事之人,总能抽出些空隙,洗去身上忙碌气。”
    少年眼神略微凝住一阵,旋即才回过神来,抱赧笑起,“此话听过许多次,依旧觉得新鲜,不过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世上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乐事,无论是吃茶饮酒逛青楼,都算是难得赋闲,寻觅趣事。”
    “的确如此,但总有人不解其中意味,时常将这等事当作是江洪虎狼,避之不及。”不知怎的今日登门,少年总觉得孟熙荻言语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可终究不曾开口问询,此话才出,便觉得对坐女子神情相当幽怨,狐疑皱眉,不过旋即便是想通其中六七分,轻声咳过二三声,将话头驳去,“今日来此,是要同孟亭主知会一声,欲要趁春光渐深的时节,好歹外出踩踩青葱草木,尚不晓得何日归京,至于账目之事,自然会由帮中找寻些精通算力的门客,暂且接过此任。”
    孟熙荻始终只顾面皮微红与心头纷乱念头,不曾仔细打量少年面皮,听闻此话却是抬头,旋即便恰好将话语噎到喉中,双目微缩。
    面前落座之人,依旧是顶清秀的少年,但不出月余的功夫,双颧处已是消瘦太多,原本笑时尚且能攒下两枚青团似的脸腮,此刻只余薄弱皮骨粘连,形销骨立,望来与福气二字再无瓜葛。
    少年察觉女子神情,冷清笑笑,“先前几日,遇得一桩烦心事,亭主消息灵通,大抵也是听过些只字片语,切勿挂在心间,只不过是觉得无端有些疲累,身在京城已满足足一载,总是坐不住,想要去外头瞧瞧。”
    泊鱼帮这位偏舵主,来头甚大,就算铁中塘时常上门,也要多加提点几句,同孟熙荻说过数次,见此人时,需多斟酌言语,千万莫要惹事上身,得罪着这位瞧来年轻的偏舵主,前几日又闻风言风语,说是有人在城外匆匆一瞥,见过数十红衣。
    孟熙荻打量少年骤然清瘦的面皮,不知怎的便是有些心疼。
    少年下楼时节,恰好瞧见一位年纪尚浅的少女,一身绿衣,见是少年迈步下楼,两眼颇是有些狐疑,仿佛是认不得眼前人,仔细端详良久,才连忙轻施万福,说是恩公来此,怎不愿见自个儿,反倒要自行离去。
    云仲和善笑笑,揉揉那姑娘脑门乱发,“碧琼眉目也是一日比一日端庄,日后定是旺夫,只是累了,行事多有疏漏,既然撞见,我倒是好奇既然赎身钱已是得来,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小姑娘撅撅嘴,将手掌放到自个儿头上,而后又比量比量云仲,发觉依旧是差出不少,懊恼嘀咕两句,而后才想起少年问话,咧嘴答道,“孟亭主说我心思仍是不够用,要是当真一走了之,免不得依旧受人诓骗,暂且与她同住,并不再应付客爷,待到心眼养齐过后,再令我离去。”
    无人瞧见,四层楼中有位女子迈步出屋,望着长阶当中黑衣少年与绿衣少女,怔怔出神。
    云仲释然,才想起似乎今日外出,并不曾带来什么物件,只得由袖中掏出两枚先前走动铺面时,一处玉石铺中掌柜执意相赠的佩玉,水头相当不赖,犹豫片刻,还是挂到少女项间,拍拍碧琼脑门,“寻常男子佩玉有讲究,不过女子佩玉也是极好,虽只是枚未经雕镂的原玉,可胜在清清白白,通透空明,来日若是要离京时节,莫要忘却知会一声。湖潮阁无物相赠,倒是可送姑娘一柄好刀,日后遇上负心人,起码有自保的本事。”
    旋即起身下楼,冲依旧捧着玉佩欢喜的碧琼摆摆手,无意瞥见四层楼凭栏而立的女子,点头笑笑,径直离屋而去。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许多赌少年能于孟熙荻屋中留足一整时辰的女子懊恼不已,只得将手头客爷赏赐来的银钱塞到赢家手上,连连说几句中瞧不中使,倒也不见得懊恼。毕竟兰袖亭中向来是衣食不愁,要攒下赎身钱,凭这丁点微末赏钱,却不知要待到何等时节,银钱二字不过是添个彩头,对于亭中女子而言,向来算不得甚金贵物件。
    碧琼欢心上楼,刚要将佩玉递给孟溪亭观瞧,后者却是替少女将发丝理顺妥当,嗔怪道来,“既然是云舵主送的,你又在我这四层楼中白吃白住,带到离去时,需留一半佩玉。”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何事何物都想着要攥到手里,碧琼哪里肯应,孟熙荻更是不留半点情面,伸手抓痒,引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却是令寂静四层楼中,添得许多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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