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箭雨后。
    河面上空安静下来,岸上噤若寒蝉,所有在远远张望的渔民、百姓不敢多说一句话。
    一阵风吹来,杨柳依依。
    这本来应是一个很好的赏景时光,河上却充满了肃杀气氛。
    空气因为片刻的停滞而凝重。
    锦衣卫百户知道伤不到陆白后,不再做无用功,他下了码头,向后面的人请示去了。
    噼里啪啦!
    西厂提督的连舟上却正热闹。
    船舫里传来一阵打斗声,接着传来二哈一阵惊呼,“饿的个娘哎,恁们也太会玩了。”
    砰!
    二哈被打飞出船房,眼看要落到水里,二哈及时用胳膊把自己挂在船舷上。
    然而,方才怕水的二哈,此刻却因为里面的惊奇胜过了水的恐惧,他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朝陆白大叫:“我的个狼祖宗,玩儿还是城里人会玩,尤其太监,啧啧,一个床上三个人——”
    他惊叹着,手在船舷上有一用力,翻上船板后又向船房冲进去。
    接着,里面又传来一阵剧烈打斗。
    看样子,里面的人同二哈的境界差不到哪儿去,同样在搬山境。
    估计是西厂提督了。
    陆白在想这西厂提督还挺厉害呀。
    不过旋即想到,顾清欢曾说这人是现在西厂厂公的干儿子,陆白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哎哟我去!”
    二哈痛呼一声,在一阵打斗后从船房钻出来,手里抱着一用被子裹着的女人。
    “给你,我听你的,不伤及无辜!”二哈把手里的被子卷丢向陆白。
    陆白深怕这俩妖怪妖性大发,所以在来时提醒过,让他们不要伤及无辜。
    看来这二哈把他这大舅子的话记得很牢靠啊。
    是个加分项。
    二哈不知加分了,他正扶着腰懊悔,“奶奶的,为了救她,害我中一拳。”
    他说着又冲了进去。
    至于在空中被卷——
    “啊!”
    女子在被卷中娇呼,而被卷在松开。
    伴着一角掀起,春光乍泄,不着一物的身姿在阳光下分外白皙,白的诱人,但更白的是女子的脸,在飘散如云的黑发中间,煞白的吓人。
    眼看女子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白于天下。
    陆白打一响指。
    啪嗒!
    嗖!
    一股无形之力瞬间裹紧女子,把她拖进游船,重重落在陆白身后,顾清欢面前。
    “不是狐妖!”陆白头也不回的说。
    顾清欢没有说话。
    她抬头,见被卷在脚下铺开,让玉体横陈在面前。
    或许有被子,女子摔得并不重。
    她一声娇呼后,身子因遇冷而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慌张的抱成一团。
    顾清欢站起身,把身上的披风丢过去,披风飘飘荡荡,正好把女子身子遮住。
    女子感谢一声,站起来用披风把身子裹住。
    顾清欢把茶杯往前一推,“喝茶。”
    “谢,谢谢。”
    女子手抓着披风微微行礼。
    女子名芸娘,本是永乐城画舫的头牌,艳压群芳,一枝独秀,色艺俱全,后来被西厂提督赎了身,被金屋藏娇到西厂提督的连舟上,供西厂提督淫乐。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芸娘本来很慌乱,但不知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受顾清欢万军在身后,弓弩相对而面不改色的镇定感染了,她坦然自若起来,裹着披风坐在顾清欢对面。
    正在这时,岸上有了动静。
    永乐城锦衣卫千户上了靠岸的游船,让手下划船,缓缓向陆白所在的游船靠过来。
    永乐城主,西厂,东厂的人则全站在码头上,坐镇后方,同时与陆白四目相对。
    不等靠近,永乐城千户遥遥喊道:“陆千户,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想找个机会去晏城拜见,却不想你到永乐城来了,李某有失远迎啊。”
    陆白扫视岸上的重兵,笑道:“李千户,你这不是有失远迎,而是迎接太隆重了。”
    “哈哈。”李千户拱手致歉,“陆老弟,你误会了,我听手下说,去年北朝使者在永乐城遇刺一案的凶手有眉目了,今儿出现在了这游船上,我一着急,就带大队人马来了。”
    他向陆白不好意思的一笑,“我万万想不到,陆兄弟你居然和这个案子有关,实在是我手下疏忽了,没告诉是你,若不然,我直接请陆兄弟你过去喝茶问明白就成了,何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李千户说这话的时候,正经过西厂提督的连舟船。
    连舟船里打斗声声,木屑横飞,李千户却听而不闻,一脸诚意的看着陆白。
    陆白刚想说,你既然着么有诚意,为什么不把这些人全部撤下去。
    话还没说,李千户又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样,陆兄弟,跟我去千户所喝口茶,把这案子说清楚了?”
    或许,李千户觉得他说话分量不重,于是又加了一句,“陆兄弟,我这也是职责所在,万不得已。这案子非同小可,在圣上面前挂了号的,死的又是北朝军方的人,所以还望陆兄弟念在咱们都是千户的面子上,别太让我为难。”
    说话,李千户脚下游船停下,他侧身一伸手,“陆兄弟,请吧。”
    陆白面色微微一变。
    有一说一,李千户所言不假,去年来时,陆白的确杀了一个名叫独孤掌柜的北朝使者,在杀之前,听他们在巷中议论,的确是军中人,职位还小不了。
    所以,李千户因为这个案子找他问话,请他去喝茶,很正常,师出有名。
    但这阵势,这时机,凭陆白和永乐城主的关系,他要是跟着去了,这就很不正常。
    陆白可以肯定,这要是跟着去了,绝对一去不回,命保不住不说,身边的人都保不住。
    但要是不去——
    陆白再次环顾两岸密不透风的城卫军,他们刀芒寒,目光冷,陆白可以肯定,这些人会瞬间涌上来用自己的方式请陆白去。
    当然,作为破空境的修行者,莫说这些人了,就是他们数量再翻倍,也依然请不到陆白。
    然而,吕城主等人想要的,也不是非得请动陆白。
    他们想要的还陆白对这些城卫军,锦衣卫大打出手,大开杀戒,最好杀个血流成河!
    只要陆白杀了人,闹出了动静,而这些锦衣卫又师出有名,那陆白就是谋逆!
    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
    陆白在人城的仕途将走到尽头,失去成为八大派手中利剑的机会和利用价值——八大派是不可能用谋逆之人对付一秋山庄的,因为忠于天之子,这是八大派的共识与底线。
    而对于陆白和顾清欢而言,少了仕途与八大派的相互利用,陆白再提升境界将难上加难,他们将不能给朔北城的百姓报仇,不能为战死朔北城的将士翻案。
    剑仙,剑神,乃至诸神的名声就不会有污点,依旧可以高高在上,像一朵白璧无瑕的莲花,享受世间的香火供奉。
    陆白则境界再高,也只能浪迹于荒野,或漂泊于海外,成为一个陨落的天才。
    他或许可以在中山谷安然做一位谷主,但不能做的太过火。
    若不然,集八大派,内书堂,一秋山庄这些规则内力量的雷霆一击,足以打的陆白形神俱灭。
    陆白脸阴沉下来。
    好算计!
    可以说,陆白去与不去,都是一个亏。
    果然,永乐城锦衣卫李千户再次伸手相邀:“陆兄弟,请吧,请不要让我为难,要不然,咱们作为同僚,彼此在面上就不到好看了。”
    他的语气中已经有威胁之意了。
    “千户大人,不好意思,您的案子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我们的案子。”
    顾清欢站起来。
    她走到陆白身边,把剥好的瓜子仁递给陆白,她手里则抓了一把瓜子,凭栏而立,一面磕着瓜子,一面与李千户对视。
    李千户见到顾清欢,先是一阵经验,继而有些忌惮。
    城主说过,最难缠的不是陆白,而是这名名冠京华的顾四小姐。
    他稳了稳心神,刚要问陆白在办什么案子——
    砰!
    似有一颗炮弹炸响在西厂提督的连舟上,船身四分五裂,两个身影从漫天水雾和木屑中跃出,各站在一半还残存的船体上。
    靠李千户一段的残破船体上,站着一位公公。
    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目光阴邪,然而依旧难掩他的俊俏,尤其他的身子,不胖不瘦,还有点儿小腹肌,颇似陆白前世见过的流量明星小鲜肉。
    更犯罪的是,这厮目光自带勾人的劲儿,让许多小姑娘见了,会忍不住惋惜,为什么是个太监。
    男的见了,则会说,幸好是个太监。
    若说这太监的俊俏还在人的范畴内的话,另一残破船体上,二哈手里抓着的家伙,那就俊俏的不是人了。
    他俊俏的娘里娘气,若不是他身上赤条条的,身上挂着蚯蚓还细的玩意儿,陆白十有八九会把他当成个女的。
    陆白望他们一眼,又回到看那芸娘一眼,恍然大悟。
    他现在知道二哈说的城里会玩是个什么玩法了,这他妈的确实会玩。
    李千户扭头瞥提督一眼,阴阳怪气道:“这就是陆千户办的重要案子?”
    顾清欢毫不犹豫的点头,“不错。”
    “笑话!”西厂提督开口了,他翻身落在李千户所在的游船上,从旁边锦衣卫手上接过一件衣服披上,“不知道顾四小姐谋杀本提督,办的是什么案子。”
    李千户也提醒陆白,“陆兄弟,别忘了,这是永乐城,不是晏城,说办案子——哼!永乐城什么时候轮得到晏城的人来办案子了!”
    顾清欢不慌不忙。
    她嗑一枚瓜子后,“我们办的这个案子,还真只能由晏城的锦衣卫来办,因为——”
    顾清欢把瓜子皮放在陆白手里,“陆千户怀疑你们谋逆!”
    “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谁要谋逆?”李千户和西厂提督俱是一愣。
    顾清欢慢条斯理道:“由于本朝疆域辽阔,许多地方筑城而居,朝廷鞭长莫及,因此在负有监查百官一责的锦衣卫所之间施行连坐制,既邻城谋反,本城锦衣卫连坐。”
    她先把律条搬出来,告诉他们陆白并非不能在永乐城办案。
    李千户脸色阴沉,“把话说清楚,谁在谋逆?”
    顾清欢从身上取出一张纸,正是她昨日一挥而就的《告永乐百姓书》,面不改色道:“这就是罪证,我们半个月前的得到的,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永乐城城主勾结永乐厂卫,目无王法,目无朝廷,目无皇上,量永乐全城之物力,结一秋山庄一家之欢心——”
    西厂提督大怒,“一派胡言!我们对圣上忠心耿耿,不敢有一丝一毫之差池,何来目无朝廷,目无皇上,一派胡言!”
    顾清欢微微一笑,“是吗?”
    她觉得,证明西厂提督是不是说谎的唯一办法就是查账,“我们原打算把你抓走,回去悄悄审问的,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大大方方的查吧。”
    顾清欢末了问提督一句,“你敢让查吗?”
    西厂提督沉默了。
    根本不用查,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不止永乐城的银子,便是当年晏城所缴纳的盐税银,同样交给一秋山庄了。
    西厂提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的道:“不用你查,这些圣上都知道!”
    “是吗?”
    顾清欢不这样认为,“圣上难道知道在他改由西厂掌控盐务后,晏城的盐卖得的银子,依旧十有八九进了一秋山庄?”
    西厂提督的脸一沉。
    当今身上的确不知道。
    顾清欢微微一笑,这才是问题所在。
    当今皇上贪财。
    或者说,至少在顾清欢自己看来,他是迫不得已的贪财,而来银子最快的莫过于盐铁。
    去年到今日,当今皇上改由西厂掌控盐务,就是想把银子尽可能的划拉到自己兜里。
    永乐城是盐业重地。
    银子很多,自然也是皇上重点关注对象。
    然而,西厂厂公偏偏把他的干儿子派到了永乐城,而西厂厂公是当年投靠吕家后,由太上皇提拔上来的的。
    顾清欢觉得这一点儿很微妙。
    毋庸置疑,太上皇在一秋山庄修行需要银子。
    有时候不是他需要,也是他需要。
    作为他提拔的人,西厂厂公就有义务为他的主子弄银子。
    但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可有二君。
    现在南朝当家的是当今圣上,西厂厂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让他的干儿子回到了永乐城,来个暗度陈仓。
    就算圣上知道了,也知道他爹拿了,估计不大会声张。
    这就是默契,不可言说的默契,但顾清欢是要把这默契挑明了。
    西厂提督只能冷冷的道:“即便如此,也不是谋反吧?”
    顾清欢点下头,“的确不是谋反,但谋逆查的又不是你——”
    顾清欢抬起头,望向对岸码头的永乐城主。
    她的目光一脸坚毅。
    来吧!
    上溯几十年的议礼,下到皇权党争,今儿我就都给你们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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