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被吴娇儿拖到房里去了,进了屋先往西梢间溜,凑在窗户根底下听外面的动静。
    吴娇儿也避立窗旁,躲在阴影里小声啧啧:“好不好,偏让这位爷给撞上!从前院儿里最忌讳这等事,这下子怕是要打起来。”
    她有一肚子勾栏里的典故,挽挽袖子,张嘴便来,“从前甜水巷后廊子上那个春朝院,苏银儿家的,姑娘还记得罢?那苏银儿原就是给个北边商人包占了,偏她家老虔婆趁孤老不在另让她出局,那天陪个爷们儿吃酒,正给他撞上,可了不得,姑娘是没看见,桌儿也掀了,窗户也打了,连着粉头婆子,一道儿锁在院里——”
    “姐姐!”婉婉哭笑不得,忙摆摆手止住了她,低低道,“这岂和勾栏里是一回事儿!我和裴大人两情相悦,不必说了,是李延琮自己没事找事——”
    一语未了,外头两人已经提步往厢房去了。婉婉叹了口气:“裴大人先前提起,本就想和李延琮挑明,这会子倒‘择日不如撞日’了。我只怕容郎好性儿,是个体面人,碰上李延琮那蛮不讲理的,少不得吃亏……”
    作为婉婉口中的体面人,裴容廷这会子正站在厢房的堂屋里,掖手看墙上没名没姓的山水画。
    高鼻薄唇,白璧皮肤,通身象牙府绸夹袍,月光下气定神闲地像只瓷瓶,倒也不辱没她的形容。
    屋里也没点灯,一道月光斜斜切过青砖地,他踏在那光线之内,楚河汉界般隔开了自己和李延琮。
    李延琮把自己撂在对面的黑漆交椅里,声音起伏不定,寒津津的瘆人:“尚书大人有本事,说说罢,什么时候的事。”
    裴容廷收回目光,眉眼淡然,反仰唇问他,“将军问哪一次?”
    李延琮像是有一把刀插在心上。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仿佛石头打在水银镜上,把他心底的幻境打得支离破碎。
    她在别的男人床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冒出一个念头,却极力抑制住了脑中那娇红的粉面,太阳穴青筋暴跳,大骂了一声混账,也不知是骂谁,“当初不是你他娘的白纸黑字叫永远不和她相见,今儿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这鸡鸣狗盗的事来,尚书倒使得好一招瞒天过海!”
    裴容廷看也不看他,徐徐踱到窗边。
    “不敢,将军偷天换日是本事也不小。我的死讯,不也一样谎报给了她。”
    李延琮这人没甚羞耻心,听见这话反而冷哼着笑了,“那又如何。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你往衙门里问问,除了门口俩石狮子,还有谁不知道我的意思。”
    才行了事没洗澡,素纱中单领子还濡湿,裴容廷推开窗子吹风,望着那澄澈寂寥的月,“既如此,将军与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前约法叁章,你我既都未遵从,索性一笔勾销。打今儿起——”
    “你也配!”李延琮哂了一声,抱着手臂倚在墙上,帘栊的影子斜斜映在他脸上,潋滟的眼明明暗暗,“姓裴的,你别忘了,她早五年前就是我的妻,不过是让你鸠占鹊巢白得了一年的便宜。如今她恢复了徐小姐的身份,原该顺着老令儿走。孔子他老人家说‘必也乎正名’,我是先头太后主的婚事,你又是哪路货色?这要是在太平盛世,偷香窃玉,早押起来扭送衙门,你这读圣贤书的还做春秋大梦呢!”
    他如今倒大义凛然了,知道他俩互相有意,只好搬出那道圣旨做唯一的护身符。
    可他并不知道这是裴容廷的症候所在,反倒无意中打了七寸,半晌没听见动静。裴容廷缓缓回头,锋利的眼梢瞥了他一眼,竟完全没接他的茬,接着说了下去,
    “打今儿起,我可以不见她,条件是也不许你去扰她。应不应,将军自己掂量。”
    他的神情平淡,语气却坚定,乌云压城,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抑。
    “你——”
    李延琮就恨他这冰壳子脸,这会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牙根痒痒。
    可他到底是受过储君的教育。甭管他再宝贝徐令婉,再把裴容廷恨得要死,真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拿让他那她换一员干将,那也是划不来的事。
    如今他正用得上裴容廷,远的不说,只说月底兵分两路下金陵,下湖北,也指定少不了他。
    就算拆桥,那也得等过了河再说。
    许多狠话涌到嘴边,李延琮生生忍了下去,想换个声气儿,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他眼睛漂亮,吊个白眼也别有有韵致。一阵风旋出屋外到了婉婉门前,房门早关了,被他一脚踹在门上。
    “你给我出来!”
    婉婉在堂屋里心惊胆战,忙和吴娇儿动手抵了两把椅子上去,不敢言语,听见他呵了两声,在外头咬牙道,
    “徐令婉,你给我长点骨气!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再有下回,看我、看我——”
    想坐实他正经夫君的身份,就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戴绿头巾,他到底没再说下去,俊秀的脸上扑着股子狰狞煞气,喝来小厮把裴容廷请走,自己也拂袖而去。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婉忙卸了门闩走到廊下,见裴容廷也出了厢房绕过花圃,赶紧追上去。
    惊魂不定,抚着心口殷殷问:“他——他为难你了么!”
    “不碍事。”
    裴容廷揉了揉疲惫的眉间,转脸便浅笑看着她。当着李延琮的小厮,到底没把她搂在怀里,
    “这几日我不能来瞧你了,月底我往湖北,总得又有一两个月。他也不会来扰你了,你好生歇着,不必担心我。”
    婉婉愣了一愣,登时发了急,拉住他的袖子:“为何不能来瞧我?肯定是、肯定是李延琮不许你来,这黑心短——!”
    裴容廷微微合了合眼睛,往一旁轻轻一瞥。
    婉婉了悟,不得不咽下了“短命”两个字。
    等回了屋子,她还是变本加厉地讨了回来。本来绣娘不够使,她也不能干在府上享福,于是主动包揽起来为将领做靴袜的差事。但凡住进府衙上她见过的将士都有份——甚至连李延琮都在内。
    可她想着过了今儿,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容郎,气得挑出李延琮的鞋样子,在针线奁里寻出剪子,几下铰成了零碎。
    临到他们出征,各人分得一只包袱,独没有李延琮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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