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高高挂在当空了。
    南寿和浮云子一前一后,溜溜达达的在土路上往姑苏方向走。
    总觉得老道儿磨磨唧唧神神秘秘,问问题不肯答,学功夫不肯教,所以现在南寿也懒得多搭理他。
    哼,生气~
    浪批自个儿提着个砂锅走在前头。
    嗯,就是敏敏之前买回来的那锅,并着两只陶碗,现在正被南寿提在手里呢。
    用之前绑小娘的布条扎起,拎着倒也没多累赘。
    虽然穿古代了,但浪批以前的性子好像还是没那么容易改。
    譬如,不爱浪费。
    挺好挺新的锅子,丢了都可惜啊,带回去正好试着用来炖肉,它不香么?
    在乡间土路上就这么走啊走,看着路两边愈来越多的青葱稻田,南寿也是越瞧越开心。
    浮云子在他身后不远缀着,身形似慢实快,虽然一副皱眉想心事连路都不看的表情,但两人的间距竟似丝毫没有过差异。
    “且住!畜牲你且住!!”远处传来急吼吼的大喊声,瞬间将南寿的视线吸引了过去,连浮云子都讶然转头瞧去。
    是个一身短打的黑瘦农家汉子,正撒开脚丫子在田埂边快步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看动作神态,好像是在追逐着什么。
    仔细再一瞧,好么,分明是在追一头猪。估计是怕猪跑进田里去糟践了秧苗。
    “嘿嘿嘿嘿~”南寿咧着嘴笑,他最喜欢看这种有生活气息的场景了。
    尤其是牧猪这种,以前还真没机会得见。
    但他对这时候的猪又瘦又黑,而且还有个修长脖子,倒也不觉得多奇怪。
    因为南寿是浪批嘛,虽然把史书远远丢开了,但并不代表他对历史不敢兴趣。
    只是他寻找的方向,跟主流可能不太一样。
    所以他过来之后,看到堂堂南府收到的鲫鱼只有巴掌大,也能轻松接受。
    看到自己的行头里,长裤居然还有开裆的,能理解。
    更别说看到养猪还需要放牧这种小case了。
    就算哪天看到甘蔗不但比后世的细两圈,甚至还带点一头粗一头细,或者吃香蕉时偶尔还能吃到香蕉籽,他都不会觉得讶异。
    其实南寿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想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些史书可能并不是全部。
    少年时读,只读的热血澎湃,看完之后浑身本事,若那时候穿越过来,他至少给自己立个当刺史的小目标。
    可再大些,却发现有些不对头。
    因为浪批也在长大啊,也在念书升学啊,偏偏他读的又是经济专业。
    所有靠谱的经济模型,都是需要详实数据来做支撑的。
    可根据那些史书,他是真没法做出个能说服自己的东西来。
    就说唐,南寿甚至按史书记载市面上出现过的鱼种,结合海洋生物系学霸给的相关数据,去倒推当时沿海渔民的捕捞范围。
    考究了小米稻米等等当时的可能品种和产量,甚至连茭白和雕胡饭都试着设定数值。
    可还是没法勾勒出一个普通农家生活的模样。
    不合理,跟史书上,差太多了...
    可能也是他浪批的性子吧,发现有差异,那就寻找问题出在哪儿呗。
    所以他开始到处乱跑,去寻找。大部分的假期都搭进去了,也由远及近的跑了不少地儿。
    先是去各地县史馆,总觉得那里会有更全面的资料存在。
    然后发现县史馆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虽然由于各种原因,关于古代的有价值的文献已经很稀少了,但里面好玩的资料可不少。
    就单说其中一种好了,地方文联。
    建国之后搞建设啦什么,待那代人陆续退休时,其中有文化的一部分当时似乎就爱往文联里扎堆,出个文集什么,里面还有不少唱和。
    其中有身段的,还给自己出个诗集什么。
    虽然发行量通常少到不敢多想,但里面的内容挺吸引南寿。
    因为那些文字里包含了诸多从民国到六七十年代的真实见闻啊。
    在江南时,会读到三十年代淞沪会战的周边。原来小鬼子不但祸祸上海周围的铁路,连运河都有军机来轰炸,还有沪宁沿线当时的发电厂。
    而当时为鬼子飞机夜袭电厂放火举号的汉奸,就打扮成个普通的甘蔗贩子。
    等浪到河北时,会发现五十年代当时当地的顶流热议,是个县高官亲自到被误判的老农家赔礼道歉,说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
    这些画面,是在正规文献中没有的,网络上更难寻见。
    偏偏也是从这些未必都精美的字句里,南寿能隐约瞧见那些更生动的岁月。
    也就是这样,浪批隐隐发现了自己的探索方向。
    所以等工作之后他就更浪了,出差时,旅行时,只要时间精力有富裕,都会去寻找一切能找到的痕迹。
    到日国时,只要用心找,唐宋痕迹真不少。
    到欧洲了,更丰富。
    西葡有不少明朝画面。
    那时候来过的可不止利玛窦,而且老利同志多数都待在城里跟写史的那帮人厮混,他记载里让南寿觉得有用的东西不多。
    到法兰西甚至能发现个更立体的屈原。
    不列颠就更别说了,祖传的强盗手艺,强取豪夺的好东西太多了。只恨没法一一亲见,连像西葡私人藏家那样,走走路子吹吹水,不拍照只请老华侨摘抄翻译都没法子。
    但南寿也没气馁,一来收获已经让他非常开心了,二来么,他也知道自己是个浪批性子,这辈子都没想过混成个什么家。
    到日耳曼了...维也纳牡蛎那么有名对吧...好像也不远...要不去瞧瞧?
    到法兰西了...意大力吊灯那么有名对吧...好像也不远...要不去瞧瞧?
    翻翻护照,那几年日国跑的最多...可每回都得先飞东京浪几天...才舍得往关西去。
    自己都觉得不像个做学问的样子。
    所以直到后来,南寿也不知道自己搜罗来的那些该叫个啥。
    中间还高高兴兴攒出个两年的模型去请教史学大拿。
    大拿性子是真好,看了之后笑眯眯说:不容易...但是啊,你这是孤证,而且就算确实,也是一时一地,不能作数的。
    浪批说:那至少说明那两年老百姓的日子跟史书上描绘的全然不同吧?
    大拿说:史书上的记载是可以考据的,而你这,确实没见有其它可供佐引的描述。
    浪批说:那咱就按史书,这不有王泠然骂老张的文章么?那至少说明那场大灾中百姓的生存,要远比史书上艰难吧?能不能作侧面佐证?
    大拿说:...王,妄人也,其言未必能尽取。
    南寿当时也没说话了,笑嘻嘻敬酒。
    因为那时的他,已经过了较真的年纪,人家大拿能抽出时间来一起吃个饭吹吹水,就已经很给朋友面子了。
    很多历史他已很能包容,除非有人在他面前吹什么康乾盛世,他依然听不下去,其他的都能点头微笑。
    可...自己寻摸出来的,不算史,又该算个啥呢?
    浪批当时想来想去,觉得,要不就叫...江湖故事吧?
    故事嘛,以前发生的事儿,真真假假,谁会较真呢?
    至于江湖...
    范文正公说,江湖是庙堂以外,是忧君之处。
    小说家讲,江湖是英雄美人,是快意恩仇。
    而在南寿眼中,江湖是那些逐水而生,一年年一代代,拼命耕耘希望的人。
    江湖,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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