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李靖已经从一条环绕清水坊外的小河中走了出来,浑身上下素洁如旧,没有半滴水珠。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去黄飞虎的书房中留字示警,更多是来自于某种道德上的自我要求,至于说对大殷皇朝的忠诚,和世代深受皇恩的武成王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相比于这件事情,让李靖心有余悸的,是黄飞虎的那一拳。
    那个蛮夫,头脑虽然不怎么好使,但一身武意,已经纯粹到了快要万法不侵的程度,一般的道术,恐怕对他都没什么用了,他自可一拳破之。
    如果不是自己的五行遁术也已经到了随念而起的境界,今天想要脱身还真的很麻烦。
    想到这里,李靖难免又想起了某位远在昆仑山的朋友,那个算到他命中当有三子的朋友。
    那人和他差不多同时上的昆仑,后来进了阐教,是真正的玉虚宫弟子,不过身上倒是没多少玉虚宫弟子那种特有的傲气,和李靖这个散修门下相交甚欢,也从来不会觉得自降身份。
    而李靖当初会选择主修五行遁术,也是来自这位朋友的建议。
    “为什么啊?”
    那年刚刚拜入度厄真人门下的李靖,其实更渴望修习的是飞剑斗法之道。
    “因为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
    那朋友随口嘟囔了一句,李靖到现在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后来那个朋友还是给出了一个看去比较正常的理由。
    “我们的这方天地啊,总归离不开五行之属,所以只要学会了五行遁术,基本上就不会让自己陷入无路可退的绝境。”
    “这可是保命的法门,活着!世上啥事都大不过先活着!”
    想起那朋友说这些话时,那副谨小慎微到了苟苟的模样,李靖就忍不住想笑。
    那确实是一个很与众不同的玉虚宫弟子,也不知那位元始圣人看中他哪一点,将这样的人收入门下。
    想着这些往事,李靖往桃花大街自家的方向走去。
    途中经过一个肉铺时,李靖进去买了两个猪脚,一条排骨,这是给怀着身孕当然媳妇补身子的,又买了个猪肺,是给那家中那位老仆妇的,再切了两斤卤牛肉,这是给金吒木吒的,然后想了一下,又给自己切了半个猪耳朵。
    这猪肉好像比以前贵了好多啊!
    走出肉铺的时候,李靖心底嘀咕了一句。
    接着他去隔壁酒肆沽了三斤黄酒,刚好把媳妇殷素知放在他身上的零用全部花完。
    李靖每个月的薪俸都是一文不少地交给媳妇的,但殷素知也总会在他身上放一些零用,李靖多次表示过自己其实不用,但殷素知坚持认为一个男人的身上不能一点钱都不带,宁愿其他地方紧张点,也要给李靖挤出这点零用。
    钱其实并不多,大概刚好够李靖请两三个人喝上一顿不至于太寒酸的酒,免得一个男人在需要请客的时候,却陷入掏不出钱的尴尬。
    有时候,李靖真的想不明白,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娇生惯养长大的媳妇,何以会如此贤惠明理,或许是在老相商容门下求学的经历,让她成为了一个与那些豪门贵女完全不同的女子吧!
    拎着一年也难得奢侈几回的丰盛菜肴,李靖悠悠然地走进了小巷,走进了自己的门口,他今天的心情不错。
    厨房内正冒出缕缕炊烟,李靖拎着一大袋子菜进了厨房,厨房里殷素知正和家中那位老仆妇准备着晚饭。
    老仆妇姓柳,年青时曾有才女之名,在宫中被封过女史的职衔,是殷素知的诗文诏侍,在殷素知下嫁李靖之后,这老女史义无反顾地抛弃那份让无数女子艳羡的职衔,陪着殷素知来到了李家,一陪就是十数年,金吒和木吒两人的开蒙,也是这位曾经的柳诏侍一手教导的。
    李靖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家人,让金吒木吒两人平日里都叫她柳奶奶的,而且很早的时候,李靖就曾跟两个儿子交待过,等以后柳女史百年之后,李家子孙必须像对待家中祖辈一样,每逢清明冬至都要给这位老仆妇上香,李家不绝后,香火不可断!
    进了厨房之后,李靖第一时间并不是跟自己媳妇打招呼,而是笑眯眯地先对柳老妇人说道:
    “柳姨,听你这几日老咳嗽,今天专门买了点猪肺,等会给你炖了猪肺汤润润身子。”
    一边说着,李靖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那一大袋菜肴。
    老妇人温婉地笑了一下,虽然已经满头白发,身形佝偻,但这老妇的身上依然有着让人见而忘俗的优雅气质。
    “老爷你何必破费,老身也没几年好活了,夫人如今有孕在身,该多留些银钱买些滋补之物给她补身子才是。”
    殷素知连忙握着老妇人的手臂半嗔怪半撒娇地道:
    “柳姨您说什么呢!您肯定能长命百岁的,以后家里老三还要您教他识字呢!”
    接着奇怪地瞟了一眼李靖手中的袋子,低声问了一句道:
    “今天怎么了?”
    “没啥事,就是碰见了一个多年未见的同门,心里高兴,就多买了点菜。”
    李靖嘿嘿笑着搪塞道,关于自己可能要被起用的事情,他暂时还不想告诉殷素知,他准备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正式的陈塘关总兵任命文书下来之后,再给媳妇一个大大的惊喜,让她知道这么多年跟着自己的苦没有白受。
    “好了好了,你和柳姨先出去吧,今天这顿饭让为夫来做。”
    殷素知没有起疑,也没有责怪李靖乱花钱,而是喜孜孜地从李靖手中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口中顿时发出惊喜的叫唤。
    “哇,哇……猪蹄!排骨!唔,夫君,猪蹄人家要红烧的,排骨要糖醋的……”
    殷素知一下子没控制住,轻轻吞了口口水,神情娇憨动人至极,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在李靖和从小陪伴她长大的柳女史面前,偶尔间她还是会流露出这样的少女神态。
    至于说到做饭,确实不是她拿手的事情,柳姨也不擅长,家中厨艺最好的人,其实是李靖,而向来极为维护夫君男性尊严的殷素知,在这件事情上,倒没有什么君子非得远庖厨的观念,反而认为丈夫给媳妇做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想象着等会饭菜上桌时的景象,殷素知口水又快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了,谁叫自己夫君做的饭菜总是那么好吃呢!
    “看你这馋样!”
    李靖爱怜地伸手点了点媳妇那光洁如玉的额头道,说出去恐怕很多人都不会相信,自己这在人前无比端庄典雅的媳妇,其实私底下就是个异常贪嘴的小馋猫,有时候李靖不禁会想,当初媳妇会看中自己,其实主要是看中自己做饭的手艺,毕竟两人约会的时候,自己可没少给她做好吃的。
    殷素知和柳姨前后脚离开了厨房,只是在走出厨房门口的时候,殷素知突然又探头进来,冲李靖甜甜一笑,腻声说了一句话道:
    “今天早点上床。”
    李靖立马心领神会,嘿嘿笑着点了点头,媳妇还是有些害羞,说完之后自己红着脸跑走了,李靖则是卷起袖子,在厨房里干劲十足地忙碌起来。
    记得曾经有个很有学问的人说过,过日子无非就是吃饭睡觉。
    李靖忘了是谁说的了,但觉得这句话真他娘地说的有道理!
    等晚饭做好的时候,金吒和木吒也放学回来了,两个小子一走进家门,就闻见了扑鼻的香味,然后对视了一眼,口中各各发出一声怪叫,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饭厅中。
    “哇,爹,娘,今天是啥日子啊,怎么跟过年似得。”
    看到满桌的菜肴,年纪小一些的木吒又惊又喜地叫嚷道,老大金吒就表现地矜持一些,此时脸上恢复了酷酷的表情,但是那刚刚冒不久的上下蠕动的喉结,以及时不时瞟过桌上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少年的心思。
    “先去洗手!”
    看到迫不及待地想上桌的木吒,李靖笑骂了一句道。
    等到两人再度回到饭桌前坐下,殷素知已经满眼疼爱地给两个儿子碗中一人夹了一大块红烧猪蹄。
    “那是给你们娘亲补身子的。”
    李靖咳嗽了一下,严厉地说道。
    刚想埋头大嚼的木吒,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求助般望向了他娘,金吒则是身子僵了僵,接着将那块猪蹄肉放回了盆中,对殷素知笑道:
    “娘,这猪蹄太油了,我不爱吃,还是您吃吧!”
    “别理你们爹瞎说,快吃。”
    殷素知不由分说地将猪蹄夹回金吒的碗中,接着狠狠瞪了李靖一眼。
    李靖蔫了蔫脖子,一如既往地被他媳妇轻松镇压了。
    看着桌上吃得兴高采烈的母子三人,李靖悠悠夹了一块猪耳朵,喝了一口十文一斤的黄酒,却如饮醇酿。
    吃就吃吧,你们没错,错的是我这个让你们连吃个猪蹄都要挨骂的老爹,不过以后不会了,绝不会了!
    这一刻的李靖在心中暗自发誓,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不能阻挡他夺得陈塘关总兵一职,谁敢拦了他的路的,神挡杀神,仙挡杀仙!
    中年男人,养家糊口,做什么都不丢人。
    抱残守缺,死撑着自己的那点道义,面子,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那才叫丢人!
    这一夜,三斤黄酒,李靖喝得酩酊大醉。
    中年人,喝的是酒,醉的却是过往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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