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头陀走出大门,一看到那尊佛像,脸色就微微一变。
    ‘苦也。’
    他心中暗自叹息,‘我当时不过是多喝了些酒,怎么定下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赌约?喝酒真是误事,误事啊。不过,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地方,居然会有这样的佛像……’
    那边七八个护院已经一拥而上,挂绳子的挂绳子,插杠子的插杠子,八个人一起发力,前面又有两人解下骡车,让那板车倾斜,这才把那尊三千斤的铜佛像挪到了地上。
    王老爷那边看着头陀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更加得意,稳操胜券,道:“八个人也能勉强挪一挪了,头陀,你且听好了,你只要能够把它搬得腾空三寸、挪动一寸,这赌约就算是姥爷我输了。”
    “哼,不过是三千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头陀冷哼一声,大步走来。
    那八个人刚才虽然只是稍微挪动一下佛像,但已经被杠子压的腰酸背痛,此时还围在佛像四周捶肩扭腰。
    头陀走得快,那几个人还没来得及避让,突然眼前一花,纷纷觉得肩膀好似被铁钳箍了一把,整个人腾空起来,摔了出去。
    王老爷看见这头陀举手投足之间,就把八个人高马大的护院摔到大街边上去,一个个捂着屁股叫痛,不由得吃了一惊,又意识到这头陀居然离自己不足两步,连忙喝道:“你,你想干什么?”
    他这一下问话,虽然是质问,却吞吞吐吐,身子还往身后护院人群里面缩,一下子就显出外强中干。
    头陀不屑的扫了他一眼,绕着那一尊弥勒佛像走了一圈。
    弥勒卧地,右手肘撑地,右手掌撑住脑袋,左臂弯则拱起,插在腰间。
    “三千斤,腾空三寸,挪动一寸,也未必不能一试。”头陀心中默默盘算,口鼻之间呼吸节奏一变,内力灌注于腰胯双臂,一双手掌变得通红,指缝里隐约有热气升腾。
    他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弥勒佛左手的臂弯,一只手托着弥勒佛的脑袋,往上一抬。
    “嘿!”
    他这一下吐气开声,两尺之外的地面灰尘都被吹散,弥勒佛猛然一晃,似乎真被抬起了些许。
    王老爷惊得瞠目结舌,那些护院也纷纷看的口干舌燥,连被摔出去的几个也忘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
    然而那王老爷毕竟是见多识广的,此时仍惦记着自己的赌约,他一个商人,敢上少林骂出那三句话的话,身家性命都未必保得住,就算少林的人不动手,某些俗家弟子可不会吝啬。
    此时王老爷也顾不得体面,一下趴倒在地,瞄着那尊弥勒佛像,一眼之后,他手掌拍着地板大喜道:“没有三寸,没有三寸,你这连一寸也没有啊。”
    这条街上那些酒楼店铺,门窗之内,其实都有些人探头看着,此时听了王老爷的话,纷纷发出一阵失望的嘘声。
    也有人见到刚才头陀令佛像剧烈一晃,佩服他的好力气,情不自禁的鼓劲。
    头陀脸色涨红,弥勒佛像的底座跟石砖发出粗糙低沉的摩擦声,又一次渐渐脱离地面。
    王老爷紧张的盯着佛像和地面的那一点缝隙,大叫道:“没有三寸,没有三寸,抬不起来了。”
    头陀此时确实已经没有余力再让佛像移动,但听着王老爷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脸色红如滴血,眼中带着一抹狠色盯了过去。
    忽然,有一个年轻人的嗓音在头陀身边传来。
    “好本事,且先放下吧。”
    头陀感到一只手掌在他肘下托了一下,那抱住弥勒佛脑袋的一只手,顿时好像被一股大力包裹着,往外一送。
    咚!!
    三千多斤的佛像再次落实,街道上的石砖爆裂下陷,一小块碎片刚好打在王老爷脸上,让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只见一个黑衣朴素的年轻人站在头陀旁边,笑道:“虽然不曾腾空三寸,但这挪出去,五寸也不止了,不如算个平局,大家也好不必伤了和气。”
    王老爷捂着脸还有些不满,但一眼瞥见那佛像挪出去将近一尺,想到头陀刚才的神力,不由得喉头一紧,点头道:“也好,也好。那就这么算了,我也不找你麻烦,你们以后也别找我的麻烦了。”
    说着,王老爷转身就走,急匆匆的,连佛像也不管了,那些护院只好自己再去把佛像费力弄上板车拖走。
    头陀看着王老爷那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心里却谈不上多么畅快,对旁边的年轻人抱拳道:“兄弟,我金头陀承情了。”
    “大师,别这么说,你本来就有这般力气,只不过被他们吵嚷得忘了这一茬。”年轻人也抱拳一礼,“在下方云汉。”
    金头陀摇头:“总之是方兄弟帮个大忙,来,我请你喝酒。”
    方云汉笑道:“不必了。”
    金头陀立刻板起脸来:“怎么,方兄弟,莫非觉得我一个头陀却要吃酒喝肉,便人品低下,不值得结交了吗?”
    “人品和戒律本来就不是同一个词,何来混淆之说。”方云汉自然道,“不过是我不善饮酒,怕坏了大师酒兴。”
    “哈哈哈,男儿酒桌上,哪有几个真喝酒的,不过是聊聊天南海北、江湖逸事。”
    金头陀拉着方云汉回了客栈,一边让小二上酒上菜,一边笑道,“兄弟年纪轻轻,功力深湛,令人惊羡,但到底是老哥我痴长了几岁,肚子里也有一些不错的江湖故事,正好用来佐酒。”
    金头陀是一个健谈的,方云汉本来准备在这里枯等半天再启程,但听着金头陀的故事,却也起了谈兴,几杯酒下肚之后,问道:“大师,我听你跟那王老爷的赌约,起因似乎是跟少林有些旧怨?”
    “算是有些吧。”金头陀道,“我在西蕃长大,继承宁玛派武学,在北宋年间,门中有一位祖师仰慕少林七十二绝技,来到中原却大败而归,自此,历代承继门中武学者,总要辛苦磨练武功,希望到少林一雪前耻。”
    “但是当年那位祖师都败了,至少武功也要练到那位祖师的程度,才能到中原一行,所以这么多年了,也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
    金头陀喝了口酒,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讲述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一字一字道,“可惜我一到中原,遇上一位奇人,连败三次,连少林的门槛都没见到,蹉跎十年光阴,思及师门教训,不免对那素未谋面的少林有些怨气,哈,仔细想想,他们也挺冤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云汉点头,看看外面天色转暗,估摸着等的时间足够了,接下来便要快马加鞭,于是起身向金头陀道别,“大师,你我一见如故,可惜我还有急事在身,先走一步,有缘再会。”
    金头陀正想说什么,突然窗外飞来一只纯青色的鹰隼。
    鹰隼羽色纯青,已算罕见,而这只鹰,脚上还捆着一个小竹筒,一落到金头陀面前桌上,便一动不动。
    方云汉对这鹰有些好奇,多看了两眼,见金头陀毫不避讳地解下小竹筒,取出里面的蜡丸,就问道:“大师,这鹰真是神骏,但我听说,送信的鸟纵然经过长时间训练,也只会把信送到固定地点。倘若人去楼空,信件只好送入空楼。大师应当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吧,这鹰是如何找的这么精准?”
    少年拱拱手,以示冒昧。金头陀笑道:“也不是什么机密,这些鹰隼是被我一故友,用秘法驯养,对某种气味极为敏感,我身上带着一种香囊,只要这鹰隼飞到十里之内,就能顺着香味寻来。”
    说话的同时,金头陀捏碎蜡丸,取出里面的纸条,只看了一眼,对着方云汉的笑脸,便渐渐有些僵硬起来。
    方云汉也逐渐淡了笑容,垂下了手,目光湛然。
    他从纸条背面的墨迹上看到了一行字,因为是反着的,所以只有三个特别熟悉的字认了出来。
    那是他的名字——方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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