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道理虽然大了些,他不进去,可不代表这道理是错的。”周珏又喝下一杯水,笑眯眯的说道。
    “哪有人会爱听这些话。”李丹青小声的嘟囔道。
    但这话却终究没有瞒过周珏的耳朵,他侧头看向李丹青,说道:“世事就是这么无奈,总会有人没有机会去触摸那些东西,也总会有人需要做那么些不太光鲜的营生。”
    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尤其是身为这武阳长公主的姬师妃,虽说今日周珏的出手相救,让姬师妃对他有了些感激。
    但身为前朝旧臣的身份摆在那里,姬师妃不免对他的言行有些敏感。
    “阁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武阳朝治下的百姓没有安居乐业吗?”她压低了声音这样问道。
    李丹青暗觉头大,心底想着,你就不能安生一会?
    一定要把这家伙惹毛了?把咱俩送回永生殿才高兴?
    男人闻言倒是并不气恼,而是转头看向姬师妃,言道:“天下的圣山只有那么多座,想要这天地间有充足到足以所有人都修行的灵气,那身上数量可不是翻上几番那么简单。”
    “无论历朝历代,寻常百姓总是远远躲过修行之人的。”
    “而作为王朝的主人,要做的事情,就是让着寻常人能够安安稳稳的活着,不会觉得低人一等,也不会觉得自己命贱如蚁。”
    “能有这般景象,那天下便可称盛世……”
    男人的话鞭辟入里,让本有心发难的姬师妃不免一愣,神情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是受到了些起凡,但碍于面子,却不愿承认。
    “哼,空谈误国。”她冷哼一声这般言道。
    周珏依然不曾在意,低头再次饮水。
    “空谈怎会误国?”周珏笑道:“武官之职在守土安邦,文臣之职,在议论国事商定国策。”
    “我闻明君者,开言纳谏,百无禁忌,文臣学士大可言说治国之道,但最后定事的在于君,天下之大,幅员何止万里,生灵何止亿兆。每条国策不过笔墨书写,却事关亿兆生灵的祸福,任他学福五车、才高八斗,国策也不可由一人一言而定。大商便有专门的纳言阁,就放在皇宫外最显眼的地方,天下能人志士,亦或者你只是市井匹夫皆可将诉求国策投于阁中,太学府自会定期派人取来,一一阅读,讨论要义。”
    “哪怕是不切实际的空谈,但若是有可取之处,亦不乏可采纳一二。只要有明君贤臣定策,没有书生靠着一两句空谈,便可误国的。”
    周珏娓娓言道,态度平静,就这份气魄,哪怕是对于书上的门门道道兴趣寥寥的李丹青也看得出,姬师妃在这番辩驳中落了下乘。
    “你!”姬师妃此刻当然听不进对方话里的道理,只是觉得对方左一个大商,右一个明君贤臣,那是字字含沙射影,句句指桑骂槐。她拍案而起,便要发难。
    可就在这时,房门方向传来一声闷响,衣衫褴褛神情狼狈的男人被扔到了客栈的大厅中,伴随着的还有一道粗犷的叫嚣声:“周安!给小爷滚出来!”
    众人一惊,还未回过神来,一旁的小女孩周舟在看清那被扔到客栈中的身影后,顿时红了眼眶:“爹!”
    她大呼一声便急匆匆的跑了过去,厨房的门也被打开,那名为周安的少年也冲了出来,看见地上伤痕累累的男人,他也双目尽赤,大喝道:“爹!”
    而这时,屋外一个穿着锦衣的年轻人,带着极为壮汉也慢悠悠走了进来。
    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倨傲:“周安!你我做个同窗!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但你们的房子租期已经到了,给不出租金就得搬走!你爹倒好不想着筹集银钱,却要闹到城主那里去,被打了出来,还是小爷我帮你把他捞出来的。”
    “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个月月底,还拿不出租金,这客栈我就要收回来了!”
    “胡瑞!你别欺人太甚,这房子我们租了二十年,这两年来,你把租金一涨再涨,到今日已经足足翻了四倍!我们这小店一个月赚的钱还不够付你们房租,你们这分明就是要逼死我们!”
    周安这样说着,又赶忙蹲下身子,将倒地的男人扶起,嘴里关切的问道:“阿爹!你没事吧?”
    男人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叹了口气,愧疚的看向自己的儿女:“阿爹没用,去了城主府,城主也管不了这事……”
    “房子是我的!我要租给你们,你们就得付租金,若是给不起,那就得收拾东西走人!这事天经地义,城主凭什么管?”那年轻人冷笑言道,目光嘲弄的盯着周安父子。
    “胡瑞!我们交的租金已经是这流光城其他地界的两倍了,你还不知足?”周安怒目问道。
    “周安,你不是喜欢呈英雄吗?在学院里与我作对的时候意气风发,怎们现在没有那气魄了?哦……我想起来了,好像你已经不在学院中修行了?怎么了?没钱了吗?要不你跪下来求求我,我到时可以考虑免你们一年半年的租金,如何?”胡瑞得意言道。
    周安脸色一黯,双拳紧紧握住,脑袋低了下来,身子微微颤抖。
    胡瑞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那是尊严被撕裂前的挣扎,那是极致的屈辱,也是极致的愤怒。
    但最后都会归于平静。
    人都得跟生活妥协,没有人能例外。
    他安静的等着,等着这个家伙给自己跪地求饶,等着品尝自己胜利的果实。
    双方的争吵传入了一旁李丹青三人的口中,姬师妃的眉头皱起,一只手已然握住了白龙剑的剑柄,就要提剑上前,可李丹青却在这时伸出了手,拦下了她。
    姬师妃困惑的看向对方,李丹青却轻声道:“交给我。”
    姬师妃犹豫了一会,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丹青便在这时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冠迈步上前,笑呵呵的看向神情嚣张的胡瑞:“这位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胡瑞警惕的看了一眼这个不速之客,他问道:“是又如何?”
    “我和我妻子还是一位旧友来到这流光城想要做些生意,见这店面地段极好,又恰好听这位小哥说着地界他们不做了,便想着盘下来做些生意,故而前来叨扰。”李丹青笑着说道。
    胡瑞神情警觉,他看了一眼李丹青又看了一眼一旁面露异色的周家父子,冷笑道:“少来诓我,你是想帮这周家父子出头吧?”
    李丹青却面露困惑之色,他言道:“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们是生意人,跟着父子二人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哪有为了他们断自己财路的可能。”
    “我们几人是真心看重了这店面,只要公子的价钱合理,这店面我们就打算盘下,但有一条,我们要长租,至少五年起。”
    胡瑞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丹青,见对方确实身着锦衣,而一旁坐着的姬师妃与周珏二人也器宇不凡。他迟疑了一会,便试探着说道:“若是你们要租,那就一个月五十两银子,一年六百两,五年便是三千两。”
    这个价钱出口,周家父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比起同地段的租金高出了足足六倍有余。
    “公子说笑了,我们都是生意人,初来乍到,愿意多花些钱与公子结个善缘,但也不是冤大头,公子若是有诚意,五年一千五百两如何?若是愿意,现在我们便可交钱画押。”李丹青这样说着,从怀里便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
    胡瑞一愣,见李丹青手中的银票,顿时双眼发亮。
    一千五百两,这已经是高出市面上三倍有余的价钱,足以买下这客栈,虽说他有意为难周家父子,但却没必要与钱过不去,迟疑了一会之后,终于是点了点头:“那便依公子的意思,我这就回去让人拟写契书。”
    “不必了。”而就在这时,一旁的周珏站起了身子,从桌上拿起了早已写好的契书递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很多,书房签字画押,李丹青给了银票,胡瑞便带着众人乐呵呵的转身离开。
    ……
    “三位客人,小老想和三位客人商量一下……”胡瑞走后,依然没有弄清楚状况的周家父子在原地迟疑了一会,那位父亲终于还是咬着牙在周安的搀扶下,来到了三人的桌前。
    “我们得到消息匆忙,家中买了些饭菜还未用完,能不能均给我们两三日的时间,把这些饭菜买了,几位放心,这几日我一定按照你们租金的价钱付给你们,不会让诸位吃亏的。”
    走到这一步,这周家父子也算是接受了现实,只是想着能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但方才还和颜悦色的李丹青,却在这时摇了摇头,说道:“那恐怕得让二位失望了……”
    周家父子闻言一愣,顿时脸上露出了落寞之色,他们正要转身离去……
    “不过……”李丹青却在这时话锋一挑,将那份契书摆在了桌上:“但我们三人也想开一座客栈,可毕竟人生地不熟,同时还有其他地方的生意要打理,需要找一位老实可靠,同时又经验丰富的掌柜,你们有什么推荐吗?”
    李丹青这样问道,目光却笑盈盈的看着周家父子二人。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便回过了味来,但那周家男人依然有些不太确定,他问道:“诸位看在下合适吗?”
    “听说掌柜的经营这客栈已有二十余年,想来是再合适不过……”李丹青笑道。
    “可是咱们的客栈价钱不高,租金三倍的话……”男人还是有些迟疑。
    “无妨。”李丹青却在这时摆了摆手,说道:“我们要做的是口碑,只要能赚吆喝,赔些钱无所谓,掌柜的只管按照你的想法去经营客栈,不用去顾虑成本,我们也不会去干涉,唯有一点,希望五年之后,掌柜的能筹够买下一座客栈的钱,若是没有,那这五年赚的钱,就当是工钱,掌柜的就去谋其他营生吧。”
    李丹青的话说道这个份上,那周家父子就是再迟钝也听得明白李丹青等人是在帮他们。
    他们先是一愣,随即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给众人的道谢。
    ……
    安抚好千恩万谢的周家众人,一行人终于得了清闲,在大厅中小坐。
    “稚子赠食,当真可抵千金。”周珏摆弄着手中还未吃完的龙须酥,笑呵呵的言道。
    李丹青白了他一眼,心底肉疼着自己那一千多两银票,却终究不敢出言反驳。
    但一旁的姬师妃却冷哼一声言道:“胆小鼠辈,你这般行事只会助长那些恶人的气焰,倒不如一剑砍了!”
    李丹青闻言干笑一声,只说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世人都像你这般,才会有那么多恶人肆意妄为!”姬师妃不满道。
    “恶人?姑娘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可这时一旁的周珏却打断了姬师妃的话。
    “坐地起价,逼人死路!不是恶人是什么?我看着流光城的城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任由其下的富贾欺压百姓,也当一并处斩。”姬师妃冷笑道,心底显然对于方才那番辩驳的失利耿耿于怀,想要在这事上拔得头筹。
    周珏却并不在意姬师妃的气势汹汹,反倒慢悠悠的继续说道:“这客栈时那位胡公子的,他要租要卖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租上万两也罢,租上一文钱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事情,难道一个人还没有权利处理自己的财物了?那若是有,他又何恶之有?”
    周珏的问题让姬师妃的脸色一滞,一时间竟然寻不到周珏话里的破绽。
    “我年少时曾见过很多仗剑之人,叫嚣着要惩奸除恶,却也只是为了惩奸除恶。”周珏又言道。
    “什么意思?”姬师妃皱起了眉头。
    “惩恶是为了扬善,而很多人惩恶却只是为了舒一口胸中戾气。假如今日,姑娘杀了那胡姓公子,自然心中大快,然后拂袖而去,甚是潇洒。”
    “但之后呢?这客栈还是胡家人的客栈,他们会把那位胡公子的死归咎于周家人的身上,轻则这客栈永远不会租给他们,周家人就断了营生,重则呢?算计报复,甚至会让周家家破人亡。”
    “如此行事,到最后反而害了周家,总归咱们不能把胡家人都杀了吧?”
    周珏的一番提问,让姬师妃哑口无言。
    “更何况那胡瑞心思歹毒,但却罪不至死,杀了他恐与法理不容。”
    姬师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许,她看向周珏问道:“那难道就没有办法惩戒这些人吗?就应该让他们这般胡作非为吗?”
    或许连姬师妃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中在这时已经没了对于周珏的恶意,反倒带着一股请教的味道。
    “当然有东西可以惩治。”周珏笑道。
    “何物?”姬师妃问道。
    周珏唇启,轻飘飘的吐出了一个字眼:“法。”
    “法?”姬师妃困惑。
    “圣贤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为君者立于庙堂之上,却要心系黎民百姓,历朝历代,百姓兴则天下兴,百姓苦则天下亡。”
    “王朝兴衰看似是庙堂之上宏大议题,实则却系于这些市井百姓的身上。以法度约束官僚,以官僚约束富贾,或可拟定条款,将租借之事框定于律法之中,亦或可以朝廷出面,开设工坊,开垦荒地,让百姓有营生可做,减轻赋税,削减徭役,诸如种种不一而足,但却要做到有法可依。”
    “否则便如两军对垒,师出无名者,便不得天时,屡战屡败。”
    “律法,方才是维系百姓之根本。”
    姬师妃听得心神动荡,如醍醐灌顶,某些困惑瞬息化解。
    但还不带她彻底回过神来,却见周珏直直的盯着姬师妃,又言道。
    “姑娘记住了。”
    “你腰间的刀剑能治乱世,却开不了太平。”
    “要想要看到盛世太平,惟有为君者不懈,为臣者不怠,以仁政广布天下。”
    “方可见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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