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晚清时期的祠堂用作学生上课还是近三十年的事,四合院结构,正面大殿便是教室,东侧是代课的阮老师办公室兼宿舍和厨房,西侧堆满了陈年旧物都发霉得分辨不清。
    木柱残损,红漆剥落,檐头墙根的石雕都模糊不清,墙壁上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涂鸦。
    站在走廊往大殿里看,共有十四五张课桌,高的高矮的矮,式样颜色都不相同显然从各处凑起来的;前后墙壁各有三块黑板,小常介绍说阮老师负责教小学阶段所有学生,一至三年级坐朝前面墙壁黑板,四到六年级坐朝后面墙壁黑板,每块黑板上写的教学内容都不一样。
    课桌摆放比较偏南,北侧空出一大块地方,这是因为那部分屋顶破损严重,外面下大雨殿里下小雨。
    “阮老师是本村人?”白钰问。
    小常说:“不是。芦沟村位置太偏僻、交通不便,县里就安排两位老师到村点驻点办学,因为条件太艰苦一年不到都跑了。再后来又安排两位代课老师,只有阮老师坚持下来,一教就是二十六年。”
    “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代课教师,居然没转正?”
    “唉,转编制要考试的,阮老师一个人负责六个年级忙得团团转,一年到头都难得去趟苠原,怎么备考?再说芦沟村也离不开他……”
    白钰摇摇头:“离不开不是阮老师的问题,而是教育资源分配问题,怎能拿这个理由道德绑架?代课教师每个月工资多少?”
    “二千七八,不到三千,”小常说,“今年红会驻扶贫办派驻苠原联络点换了人,以‘希望工程’名义给全乡**位代课教师每月补贴***元,据说县教育局还有意见,担心一碗水端不平引起其它乡镇代课教师闹事。”
    白钰不作评价,沉吟片刻道:“红会那位就是昨天开奥迪的蒙面女侠?”
    “是的……白乡长真幽默。”小常笑道。
    “阮老师成了家没?”
    “在山那边的村子,父母、老婆都务农,平时靠他那点工资养家糊口;老婆偶尔过来看看,烧几天饭;孩子好像高中毕业后也没找到工作吧,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要不,我把他叫出来聊聊?”
    白钰摆摆手:“算了,别影响孩子们上课,走。”
    嘴上说走,白钰又在院里转了几圈,心情十分沉重,有股想为阮老师做点什么的冲动,又知道自己能力、能量不够,纵使帮忙也是杯水车薪。
    况且教育又不归自己管,你是好心,别人未必当作好意。红会补贴苠原代课教师,县教育局还不舒服呢。
    出了祠堂,右侧有个穿警服的拎着两大包东西匆匆过来,抬眼一瞅,白钰与那人同时哈哈大笑并热情握手。
    原来是昨夜遇到的赵天戈。
    “赵主任也认识咱白乡长?白乡长昨天刚报到的。”小常好奇地问。
    “主任?”
    “乡长?”
    两人都没想到,都愣了一下。
    赵天戈问:“昨天中巴来苠原报到?”
    “是啊,”白钰岔开话题,“赵主任今天带这么多东西……”
    小常抢先道:“赵主任是阮老师最得意的学生,考上森林警察学校后主动要求回家乡工作。这不,又来看望恩师了!”
    “应该的,”赵天戈深深瞅了白钰一眼:“有空喝酒,回聊。”
    祠堂向东是茂密的小树林,小常说到尽头了,拐到北边看看食品加工厂吧。
    白钰嗅了嗅空气中的异味,旋即瞅到杂草丛中有道不显眼的小路,说里面还住人家?家里养了什么?
    小常见他已往那儿走,知道隐瞒不过去,只得紧紧跟在身后低声说是村办养鸡厂,也就……就几百只鸡。
    说话间两人已钻进小树林,走了十多米有位村干部突兀从隐蔽处钻出来目光不善地盯着白钰。
    “白乡长视察工作!”小常急忙提醒道。
    村干部应了一声转眼便消失在树林里。
    又走了一百多米,见一排参天大树后的石崖边掩映着一圈篱笆,里面共有四间茅草棚,圈养了密密麻麻数百只鸡。
    以白钰以前做的功课,这个村养鸡场条件未免太简陋,没有空气对流系统,没有净水系统,没有自动喂食系统,没有鸡蛋输送带,整个空间充斥着浓烈异常的鸡屎味。
    自动化程度不高,工作人员也不多,就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村妇女面无表情进进出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年产值多少?多少工人?产蛋率怎样?”白钰问。
    小常尴尬地笑笑,声音更低:“白乡长,出去再说。”
    出了小树林走到村口,见四下无人小常才解释说乡里吸取两头猪的教训,为防止调查人员把村民院前屋后养的家禽统计进年收入,把家家户户鸡、猪、羊、牛全部集中起来作为村临时养殖场。
    白钰敏锐地问:“这样岂不虚增了村集体资产?历年盈亏账目也应付不了检查吧?”
    “苠原**个村账目资产都是负数,怎么虚增还是负的;而且年初建养殖场,年终倒闭,这都说得通。”小常一付司空见惯的样子。
    白钰压住内心震惊没吱声。
    来之前他就告诫自己,基层特别是边远山区基层不比京都,一定要慎言慎行,多听多看但少说。
    显然,这是有组织有预谋并得到群众支持的大规模做假行为,做假的目的在于骗取国家扶贫资金和政策倾斜。
    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历来中国人的习性就是这样,私德接近完美,亲戚、邻里、朋友之间有来有往绝不占小便宜。但对于“国家”这样笼统的概念,都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
    更何况作为地方,从省到市到县到镇,都有意无意默许甚至纵容这种做法。
    现在,白钰终于明白从商林到苠原都如临大敌,机关人员全部下基层督查严防死守的原因——
    不是配合省市调查组切实摸清家底,而是提前做好做假造假工作,保住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
    那么自己这位主管扶贫的副乡长处境就微妙了:配合做假造假,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揭露真相,没尽到自己身为扶贫副乡长的工作职责。
    县里派你到苠原不是来捣乱的,要真正为地方做实事。
    对了,直接沉到最基层服务大众,让老百姓获取最大利益,难道不是自己从小到大向往的奋斗道路吗?
    可刚刚上任两天,白钰就发现事情不象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钟直机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顶多规章制度执行方面有个模糊的、灰色的空间,也就是主管部门的解释权。
    到了芦沟村,对的变成错的,黑的变成白的,这种彻底颠覆和反转让白钰内心抓狂。
    继续走访贫困户。
    其实就芦沟村普遍状况而言,真正贫困家庭的情况触目惊心:家里所有东西加起来不值****元;全家老小没一件合身衣服,都来自捐赠;一日三餐都是土豆和荞麦馍,荞麦面是手推石磨磨的非常粗,全是颗粒,没有馅,吃在嘴里没滋没味;没有卫生纸,山里贫苦人家女孩至今还用那种月经带……
    在村北一家五保户,白钰又遇到那位开奥迪的蒙面女侠,脸庞照例遮得密不透风,一身淡紫色风衣,淡紫色登山靴,正和助手在逐项核实登记信息。
    白钰主动上前打招呼,笑道:“昨天太匆忙,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呢?我叫白钰。”
    “蓝依。”
    “感谢蓝小姐对芦沟村扶贫工作的支持,还有对苠原乡代课教师的关心爱护,”白钰道,“今后多联系,多沟通,工作中有不足、不到位之处多批评。”
    说着很正式地伸出手,蓝依愣了愣,似乎极不情愿地与他轻轻一握旋即分开,便转到旁边再不搭理。
    “人家小姑娘生气了。”小常悄悄笑道。
    白钰耸耸肩不以为然。
    这种小技巧在京都大学校园并不是秘密,通过握手察觉的细节能分析出很多有趣的小秘密……
    出了门,蓝依突然冲白钰招手,走到一边道:“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主管扶贫,后面我们会经常打交道。”
    “哎,我可告诉你呀,不管谁来,我只做该做的事,不可能帮你们涂脂抹粉!”
    白钰侧过脸细细打量她。
    明明带着怒气,语气十分生硬,可从南方女孩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撒娇,如同汩汩流淌的泉水突然提速,发出“叮咚”清脆的声音。
    “看什么?”蓝依被他瞅得不好意思,向后退了半步。
    白钰笑了笑:“能看什么,墨镜品牌型号?蓝小姐,虽然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肯定很重要。你按你的想法去做,至少我不会乱提过分的要求。”
    “哼,我可提醒你,别跟那帮人同流合污,都不是好东西!”
    白钰笑得更开心:“行行行,我争取做个好东西,啊不,我是人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
    蓝依“扑哧”一笑——很普通的小幽默,可小女孩就信这个,清澈明亮的眼睛难得柔和起来,还想说什么,却见小常边接电话边跑过来,道:
    “宥发集团凤总率人过来扶贫,包主任请您回村部参加接待。”
    “凤总……那个凤姐呀,”
    蓝依撇撇嘴道,“涂脂抹粉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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