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司农寺一夜之内拿出的免役法详细条例,章越也是感慨此法实在是来之不易。
    户房学习公事苏辙看过条例后则眉头紧锁,章越看了苏辙的表情道:“子由,可有什么不妥?”
    苏辙道:“大参,辙与兄长皆以为役法,还是以给田募役法为上。”
    章越闻言哑然失笑道:“子由,你可是昏了头,此法可是吕吉甫所倡啊!”
    众所周知,吕惠卿与苏辙是死对头。
    苏辙道:“子由知道一件事,不可因人废言,更不可因人废法。”
    章越闻言暗暗点头,苏轼苏辙兄弟乃真‘无主见派’。他们常常越过立场而讲事实,所以被新党和旧党都喷得很惨。
    难怪王安石说他们治学没有‘要’,只是战国纵横家之道。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辙尚好一些,但苏轼对免役法态度只能说是摇摆不定,元丰八年十二月上疏《论给田募役状》,表示支持给田募役法。
    元佑元年五月上疏《乞罢详定役法札子》,他当时是不愿意制定役法,对于募役法和差役法都不持赞成态度。
    之后苏轼提笔骂吕惠卿时,将对方推行募役法之事列为罪状,表明了反对募役法态度。
    可是元佑元年十二月,司马光死后,苏轼便变成要求恢复免役法了,还拉上了弟弟苏辙。
    苏轼这一系列的迷之操作,简直把人看懵圈了。短短一年内,你对役法的态度居然变了多次。放在今天定将苏轼的奏疏全部详定成扎,搞个合订本,且看今日的苏轼是怎么推翻昨日的苏轼。
    章越对苏辙道:“子瞻言地方推行给田募役法之便的书信,我已收到了。”
    “子瞻言给田募役法有五利。“
    ”行免役法每募一名,省得一名雇钱,役钱可以大减。若行差役法,每募一名,省得一名色役,农民自宽,其利一也。”
    “应募之民,正与弓手无异,举家衣食,出于官田,平时犯法,不敢逃亡,其利二也。”
    “今者谷贱伤农,农民卖田,常苦不售。若官与买,则田谷皆重,农可小纾,其利三也。”
    “钱积于官,常苦币重,若散以买田,则货币稍均,其利四也。”
    “此法既行,民享其利,乃官家取宽剩钱之义,其利五也。”
    见章越道出苏轼奏疏中主要所言,苏辙大喜。
    其实苏轼一开始说得很明白了,给田募役法是可以作为募役法和差役法的补充,无论实行哪等役法都可以配合使用。
    给田募役法就是官府向民间买田,然后用官田雇佣人来服役。章越开拓熙河路时,也是问当地蕃人地方买田,然后给汉民或蕃人屯垦,他们就要作为弓手服兵役。
    而朝廷用募役钱向民间买田,既可以防止农民贱价卖田,同时也可以将朝廷积蓄在府库里的钱财用出去,解决钱荒的问题。
    苏轼分析非常透彻,但有没有可行性呢?
    是有的南宋时王安石青苗法被废除,地方改行社仓法。
    而役法呢?南宋役法各地既有雇役,也有差役,但义役法被大力推广。
    所谓义役法,就是一个村,一个乡全体要应役之人拿钱共同买下役田,然后将田租作为役钱雇人应役。
    这与社仓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由民间自发形成的,而不是朝廷指派的。
    这与吕惠卿,苏轼提倡的给田募役法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可知这二人都是非常有才干的。
    因此苏轼,苏辙的提议绝对是有道理的,可谓一片为民的拳拳之心。其实苏轼兄弟都是就事论事,论政治能力是强过一根筋到底的司马光。
    苏辙继续道:“兄长当初知密州时,朝廷下给田募役法,兄长在州中用免役宽剩钱买田雇民应役,百姓觉得非常便利,但之后官家罢给田募役法,兄长甚是惋惜,如今还请大参能够采纳,若在条例中补充一则,则天下百姓都会感激大参的。”
    章越听了苏辙之言道:“令兄之言确实正道,但朝廷等着用免役法为西北军费之出,若是用役钱买田,则军费便少了。”
    “何况官家在熙宁八年方罢了免役法,如今重新提倡,陛下颜面上不好看。”
    苏辙闻言顿时露出失望之意问道:“大参命辙修【孟子正义】本意不正是为了【利民】吗?”
    “为何大参所为却与初衷相违背呢?敢问大参如何正心,正名呢?”
    章越道:“子由,大丈夫若要经纬天下,在【想到】和【得到】二者之间,还有一个词叫【做到】!”
    “任何人一开始并非完全是对的,故我治事只有一则,先干了再说,从不求全。”
    苏辙闻言道:“可是大参,用役钱买田确不费多少钱,可以循序渐进,每年都买一些,其利绵绵不尽。”
    “大参费了那么多气力,却不得全功,我实有不甘。”
    苏辙再三请求章越在条例下加上一条,可以在州县试行给田募役法,作为免役法的补充,但章越还是没有答应的。
    苏辙失望至极告辞而去。
    章越看了苏辙离去背影亦是默然片刻自言自语道,苏辙还是怪我不肯坚持。
    最后章越将司农寺所修条例拿给韩绛看过,然后问道:“丞相,是否拟作熟状?”
    将司农寺条例起草成为熟状,然后中书相公们依次花押,最后面呈官家预览。可是一旦官家有所不满,将熟状打回重拟,对于两相两参威信则是一个打击。
    一个是当面取旨,一个是拟作熟状是一个为难的抉择。
    韩绛道:“陛下于免役法意不甚坚,若拟作熟状,怕是官家心有不快。”
    章越道:“正是如此才要拟作熟状,以表条例细则不可更改!”
    “度之啊,如此便没有余地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官家不可能一点异议都没有,”韩绛犹豫再三,还是不能坚持道,“这已是最后一关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在这一步功亏一篑。”
    章越道:“丞相,我仔细看过了,其中并没有惹得陛下不快的地方。”
    “更何况这些细则已是权衡再三,官家从中改动任何一处都是不便。”
    韩绛看向条例细则,确实这里已是经过内部数度博弈,其中没有一点操作的空间留给天子了。
    韩绛道:“既是如此,在言辞上稍作润色,再给王相,元参看过。”
    章越将条例文字润色了一番后,让蔡京拿给王珪,元绛二人看过。
    王珪当然是一如既往地没意见。元绛也没有反对,毕竟之前都已经议论过了。但他却道:“条例细则是如此,但更动役法兹事体大,不当面取旨再拟吗?”
    蔡京则笑了笑道:“这都是按照陛下授意所拟,之前在殿上已是熟议过的。”
    元绛道:“大事当面取旨,小事则拟熟状,元长也是熟吏了,连这都不知吗?”
    眼见元绛贬称他为胥吏,不由令蔡京大恨。蔡京身为中书检正,虽是伺候相公们的,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却给元绛贬低为吏。
    蔡京低着头道:“元相看过无差错,就呈丞相押字了。”
    元绛道:“你是吩咐元某办事吗?”
    成为中书检正后只有蔡京给人脸色看,哪有别人给他脸色看
    “卑职不敢!”
    蔡京垂下头,元绛最后还是押字将熟状丢还给蔡京。
    蔡京将各个宰相画押的熟状交还给章越,并将元绛方才言语之事添油加醋了一番禀告章越,显是对元绛是怀恨在心。
    章越心想,元绛此人始终怀着异心,此后必定生患。
    不过章越眼下没有动元绛的意思,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道:“且由着他吧。”
    中书两相两参都花押后,章越却没有直接呈送官家,而是一连足足等了五日。
    直到一日朝政之事商议妥当后,官家对章越问道:“役法条例细则听说司农寺已经拟定,为何不见卿奏来?”
    章越立即道:“启禀陛下,确实已拟作熟状,但这些日子都在议夏国犯境之事,臣想过几日再呈陛下。”
    韩绛闻言看向章越心道,好小子又耍花招。
    官家失笑道:“也不差这些功夫!命人从中书取来就是。”
    不久熟状取来,官家审视熟状上役法条例,章越在旁道:“募役法改革后的免役法,其意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既是便民,朝廷又有所入。先从陕西,浙江推行,若无碍,则推行至天下!”
    官家听了没什么反应。
    但他仔细一想就会知道什么叫从募役法改为免役法,不就是沈括那差役雇役并行的一套吗?沈括当初因差雇并行被罢了三司使之位,如今重提此事,容易令官家想起不高兴的记忆。
    所以章越从头到尾都称作免役法,没提一字差雇并行,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官家不快的点。
    不过眼前官家最关心的当然是募役法改为免役法后,少了多少钱。
    一看收入从一千八百万贯减至九百万贯后,官家心底就不乐意了,但看到盈余仍有三百万贯以上时,又好受了一些。
    不过官家还是一阵阵肉疼啊,但免去的役钱,其实都是朕的钱啊!
    想到这里,官家又心生生反悔之意,但一看中书即已拟成熟状,驳之就是怕伤了相公们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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