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在高位退下后,常似换了一个人般。
    有时候会令人诧异,到底是那个手掌权位的人,是真正的对方,还是退居山林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对方。
    人身在权位时,权力会不知不觉使人异化。
    这就如同资本对人的异化一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仔细观察会发觉原本的同事好友走上领导岗位后,对方好似变了一个人吧。
    而对方从那个位子退下后,反又变回原先的样子。
    各人各样,退下之后轻松伴随着失落是显而易见的。
    王安石辞相两个月,让章越感到的唯有轻松二字,仿佛没有半点介怀。
    按规矩宰相卸任,一切恩典皆杀。
    但章越看去王安石未露出什么的疲态。
    王安石如今仍知江宁府,本官从礼部侍郎一口气升七级为吏部尚书,同时他的门下似吕惠卿仍身居高位,但这一切恩典都比他在相位时差得太远了。
    只能说是心境使然。
    面对王安石询问,章越笑了笑道:“下官想起一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正和此情此景。”
    王安石闻言微笑对章越道:“状元公说话有意思,我不过是久坐公台,厌烦机务,故而得意浓时正好休。什么荣辱不惊,顺其自然罢了。”
    “你读刘贡父之诗,此人嘴损但文不损。”
    章越腹诽,王安石明明是被罢相,还往脸上贴金成为荣休。
    章越看着刘攽给王安石的送别诗上书‘白麻诏出凤凰池,金节铜符副锡圭。故事周公不之鲁,是行山甫亦徂齐……
    章越读后心想刘攽这词写得好,劝王安石想开些,与其似周公在朝辅政一辈子也没到过封国鲁国,倒不如学仲山甫奉周王命往齐国筑城。
    章越道:“下官以为终不如韩退之‘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章越说得是韩愈的《示儿》诗,当时韩愈仕途得意,在长安刚买了房子,然后写了这首诗给儿子说,你看你爹如今身居高位了,平日交往的都是什么人,管他来客官位高低,一眼看去也是腰挂玉带金鱼。你看座上客,那都是国家重臣啊。
    羡慕我吧,明白了这个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王安石道:“人道韩退之此诗所言皆利禄事,然韩退之所语‘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故而以此教子。”
    二人打完了机锋。
    王安石道:“韩子华未曾入相,便来此拜我,度之马上要拜端明学士了,也是到此为了此否?”
    见王安石一眼看穿了自己来意,章越如实道:“相公明鉴,下官方回京无所从,特来请教相公。”
    韩绛回京前向天子上疏说回京后,要先拜访王安石询问他治国为相之道,以表示不会轻易更改新法,甚至有萧规曹随之意。
    现在章越回朝任端明殿学士,借着拜见王安石的机会,其实也是走这样一个流程。
    因为章越也是韩绛提携上来的,且政见相合。同时此举也是向天子和百官表达自己的一个立场。
    王安石对章越道:“韩子华进京前,官家便交代我了,让我与韩子华详语,方今人情政事所急者。度之,可知老夫向韩子华说了什么?”
    章越摇了摇头。
    王安石道:“老夫对韩子华道,三司总天下财赋,其出入之数并无总要,考较虚盈之法。但以往却没有一个好的统筹之法,似天下户口,人丁,税赋及场务,坑治,河渡,房园之类租额年课及一年钱谷之数,往往重复注籍。增亏废置钱物,羡余,横费等数,皆无所凭。”
    “我让他设一部门专司其事!”
    章越听了王安石之言明白,对方这是建议韩绛设一个统计局之类的新衙门,统计出财政的各项数字,如此方便当政者治国。
    章越道:“以往为了推行新法,设立了三司条例司,地方设提举常平司,这使用三司无从得知账目,以至于耗登之数无法查明,是为解决此事?”
    王安石道:“不错,故而新设一司,将提举常平司和三司的账目合并。”
    章越问道:“那么此司置于中书之下?”
    王安石点了点头。
    章越道:“这岂不是相权侵吞三司之权了?”
    王安石道:“必须如此,宰相不预财政,又能预得什么事?又如何能合天下之财,再为天下理之?”
    “老夫当时对韩子华道,此事宜急不宜缓,你以往治理过三司,有经济之才,可以办理此事。”
    章越心想,这又是一级一级地往上收权力了。
    从王安石设三司条例司,提举常平司来,就是宰相预财政,中书侵吞三司的权利,中央侵吞地方的权利。
    王安石还是照着加强相权的办法,加大变法的力度。后来者的韩绛,吕惠卿当然也是如此想的。
    这就是所谓的虚君实相,也是宋朝读书人最为推崇的政治,连宋朝历代皇帝也是这么提倡的。
    这才有‘百事不会,只会作官家’的仁宗皇帝,也才有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韩琦,王安石这样的一代名相。
    在这个大前提下,吕惠卿一心防着自己,韩绛极力援引自己入朝为臂助……
    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哎。
    章越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
    但这惭愧片刻已是没了,为什么自己不走虚君实相这条路。
    一来眼下正是大刀阔斧的变法之时,还有一个就是你要考虑天子的感受。
    官家已经不是熙宁初年时,那个啥都不懂的皇帝了。
    亲政八载,官家已经有了自己治国的理念,以及自己的班底了。王安石的罢相,最根本原因的就是天子与王安石的分歧日益扩大。
    随着皇帝日渐掌握权势,他会容忍另一个王安石?容忍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为什么苏轼因为乌台诗桉下狱?因为元丰之后,官家正式从幕后到台前主持新法。
    但苏轼仍在批评新法,所以才有了乌台诗桉。
    王安石问道:“度之此番回朝是要废了市易法么?”
    章越问道:“大学士可是听吕吉甫所言?”
    王安石则道:“不说亦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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