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了屯田之事后,李宪也不是听了就算,他视察了一下,洮水河谷确实是利于屯田的。
    年初时王韶在通远军所屯的‘四千顷’田亩,已是获得了丰收,本可以稍稍缓解秦凤路转运压力。
    但王韶,高遵裕又出兵临洮,攻下临洮城,以至于补给线又拉长了,若派兵驻守,又要在秦凤路的百姓加征加役。
    郭逵及秦州的官民对此当然非常不满,郭逵一怒之下一封奏疏将王韶给弹劾了,至于为何不弹劾高遵裕,只能说你懂得。
    而且高遵裕,王韶二人还闹出了争功一幕,都在奏疏中将攻陷临洮的功劳写在自己身上,以至于传到枢密院两封奏疏各执一词,众大佬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攻下了临洮,其中是不是有人谎报战功?
    这就闹得非常难看。
    李宪身为秦凤路走马承受,必须事无巨细,皆得按刺。他李宪必须将此事一一禀告给官家。
    所以才有了李宪召熙州三人组至此一事。
    如今到底是封赏,还是处罚,李宪的意见便非常重要了。
    就在高遵裕与王韶二人争,到底是谁攻下临洮城的时候,李宪听了章越授田蕃部之法,觉得非常可行。
    而且章越在笼络蕃部上,手段非常有一套,这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王韶,高遵裕给他的印象,就是争谁攻下的地盘大,谁多杀伤了蕃人。但是这没有用,因为如同他之前在韩绛手下为走马承受时反对出兵横山的用意一样。
    当初韩绛出兵罗兀城时,他便是最坚决的反对者。
    攻打西夏给陕西百姓带来了沉重的劳役,如果以后一直在河湟用兵,这里会成为整个朝廷财源的一个无底洞,除非宋朝可以速胜西夏,但这个暂时是不可能的。
    但是章越却是真真正正地朝着经营一个地方来的,这就是为国理疆。
    “屯田方是用兵河湟的根本!”
    章越说出这句话后,李宪顿时视章越为知己。
    李宪道:“之前边州的钱粮多是靠入中和籴维持,仅秦凤路每年入中之数,即达一百七十万贯,朝廷如今开川蜀的茶税为秦凤路入中之用,如今还要再开开,达,忠,万,涪州,云安州六州盐钞,结果仍是不足,听说官家决定打算每年动用两百万贯内藏库钱帛以支持熙州开边!”
    章越闻言默然,李宪道:“咱家不瞒龙图,陛下为了支持熙州开边,已大幅下降两宫以及后宫嫔妃的用度……两宫太后已经对此事很不乐意。”
    章越心想,难道宋朝也有太后修园子,裁海军的事?
    章越道:“士卒屯兵多费粮草,我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
    “计将安出?”
    章越道:“粮不利就我,我则去就粮。”
    “就粮?”
    章越道:“不错,本朝禁军有驻屯,驻泊,就粮之分。所谓就粮即京师禁军廪粮于外也,不过到了如今禁军驻扎于外已成惯例,就粮二字也就不提了。”
    “眼下马上就要入冬了,这时候党项蕃部都已是消停了,可安排兵马一半驻屯,一半则逐级就粮。”
    “譬如以往曾安排秦州的兵马,移至凤翔府就粮,凤翔府的兵马移至永兴军就粮,以省却转输之费。而熙州的兵马可移至通远军就粮,通远军的兵马可移至秦州就粮,以后都可以成惯例。”
    李宪一听即道:“然也。这一策可省去十几万贯钱粮之费,我当立即奏知官家!”
    李宪走后,章越将王韶召来,但见他气不能平。王韶与高遵裕大吵了一架,他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
    章越对王韶道:“子纯,你觉得你能逐得走高遵裕吗?”
    王韶道了一句:“外戚之害,无过于此。高遵裕取了临洮城不说,还将城中的缴获全部独占。”
    章越对王韶道:“方才李宪与我说了一事,官家以后每年要从内藏库中拿出两百万贯支持熙河开边,你觉得太后会高兴吗?而高遵裕又是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章越说完,王韶沉默半天。
    章越道:“高遵裕还是不开罪的好,攻取临洮之功,让给他又有何妨,咱们又不是只取一座临洮城了。”
    王韶道:“太便宜这厮?”
    章越道:“我将高遵裕的功劳排作了第一,你排在第二,至于自己则另行奏功,景思立遥算上,至于在庆余堡屯驻的令郎,我也是多美言几句。”
    王韶愣了半响方道:“章龙图,你真是王某所见的唯一君子。这一次你让王某去追击木征,其实就是要将这夺取临洮的大功让给我,这些王某心底都知道。”
    “还有犬子,你也是一并提携了,可是你如此成全别人,王某会领情,那高遵裕却不会领情。”
    章越道:“怎么说?”
    “当初我们攻去天都山所得的财货,被人捅出去了,此事便是高遵裕使人告的密!”
    章越目光一凛问道:“你有凭据吗?”
    王韶道:“有。”
    王韶对章越耳语了几句,但见他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心道,好个高遵裕我敬你三分,你居然敢暗算于我。亏自己还将他功劳列在第一,准备向朝廷保荐。
    王韶道:“此事我本不愿多言的,但如今实是忍不住了,当初攻下天都山时,我们没有将此功劳算上高遵裕,他便怀恨在心。”
    章越沉声道:“攻打天都山时,他高遵裕人在定西城,哪里有微末之功,但他参与攻下兰州会州的功劳,我都如实向朝廷上奏了,哪里少了他分毫。”
    “我向来秉笔直书,有的不会写的没有,但没有的,更不会写的有。如此如何对得起拼死拼活的将士们?”
    王韶道:“不错,我王韶是争功,但每分每厘都是我王韶应得的。但他高遵裕呢?这天下便有这等人,明明干得事最少,但依仗着自己有后台,却什么功劳都想要。”
    章越点点头,高遵裕这等人不少见,后世社会里某些公司里,有人依仗是老板亲戚,什么奖金,什么功劳都要从中分一笔,哪怕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都要强行分走一些。
    章越对王韶道:“我明白了。”
    次日李宪再次召见章越,王韶,高遵裕三人询问攻打临洮城的经过。
    因为有了李宪有了章越言语,知道如何在临洮屯田及军粮补给上向官家进言,所以他决定将攻取临洮城作为一个大捷向官家汇报。
    李宪先问了章越在渭源堡下击败木征之事,这点他早已得到了确认,故而将章越计为首功。
    章越谦让一番,反而向李宪提出两个要求,一个就是洗脱麾下广锐军的罪籍,全部恢复为原先驻泊禁军的待遇。
    另一个则是将景思立调至熙州来任职。
    李宪听了点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向官家进言,支持章越的决定。
    随即就是王韶,高遵裕二人是谁攻下了临洮城的问题。
    李宪询问章越的意见。
    章越道:“临洮城是高副使攻下的。”
    高遵裕大喜,露出了得意之色,觉得章越果真识相。
    李宪问道:“那还有什么其他情由呢?”
    章越道:“不过王知军攻打临洮城之事,我曾与他商量过,当时是王知军抵至渭源堡,但知木征军心已失,故而向我请求追击,我当时答允了。”
    “但高副使却从未与我商议过,乃是擅作主张!”
    高遵裕听得章越之言后,顿时整个脸垮下来,他霍然起身道:“我高遵裕管勾秦凤路缘边经略司事,这样的事自行决断即是,何必向你禀告?再说你与王韶从古渭出兵,又何尝与我商量?”
    章越道:“高副使确实管勾其事,但出兵攻打临洮城这样的大事,当初下达旨意上所宣,需我们三人商量而决,以人多为是。”
    “如今我与王知军都答允了即是通过了,事后我还派人通禀高副使,但高副使不仅不与我们商量,甚至连至今也未知会一声,这不是擅作主张是什么?”
    高遵裕听得急了道:“好个章三郎,你竟敢欺我!”
    章越道:“高副使,我知道你是当今皇太后的伯父,当今天子也要尊称你一声伯公,但是事有是非曲直,我也不过是秉直而言,若是我所言有半句不实之处,你大可去陛下那么参我一本!”
    高遵裕用手指了指章越当即拂袖而去。
    然后章越向李宪道:“公公是非曲直就是这般,请你如实禀告官家!”
    李宪笑了笑道:“咱家明白了,章龙图你这番作为,咱家是打心底里的佩服,不过高遵裕此人你如今得罪了,后患着实不小啊!”
    “何况据我所知,皇太后后对你可是极为赏识的,当初在官家和先帝面前,还曾屡次维护过你呢。”
    章越心想,自己本也没想与高遵裕翻脸,这样的人自己以往也不是没见过,但看在对方是上面亲戚的份上,多多让着他就是了。
    但是如今他既不仁在先,自己也只好不义在后了。
    章越当即道:“皇太后对章某确实恩重如山,但正因为如此章某必须竭诚奉公,一心一意第报答皇太后的恩典。”
    “报答私恩是小恩,但报答国恩方才为大恩!”
    李宪哈哈大笑道:“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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