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之后,章越他们自有一等疲乏,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不说别的,就是三日闷在考场里,也是难受极了。一场大醉后,众人都在太学里趴窝了,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下面就是放榜前的各种放纵。
    不过同窗之间也有分别,有的人就同没事人般。解试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过场。
    似韩忠彦那般世面见得多,家中有个宰相老爹提携着,遇到大事小事都是从容,国子监的解试当然也不在话。
    听闻解试前一日,他还与一位青楼女子打得火热,还作了好几首艳词这般,在京师的读书人里是传得沸沸扬扬。
    到了解试那日,还是家仆将他从青楼女子床上扶起直接送入考场。
    黄好义他们虽平日对韩忠彦颇多鄙夷,但谈论此人时暗暗都有等羡慕之心,毕竟在他们眼底青楼中那些惊艳的时光,铭刻记忆的女子是可望不可及的。
    可在韩忠彦的回忆里,不过一场大汗淋漓的运动罢了,或成了衙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人之中,黄好义是最嫉妒韩忠彦的,但从不敢正面说。背后数次编排韩忠彦的话,不知为何被人传入韩忠彦的耳里。
    结果有次章越不在时,黄好义被韩忠彦在馔堂碰见,当着众人的面甩了个女人的肚兜在他脸上。
    黄好义被羞辱了也不敢作声,甚至与不敢与章越说。
    从此之后黄好义为人倒是低调许多,不敢再乱说话。
    至于章越知道后,也为黄好义有些悲鸣。
    在太学里,似他和黄履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黄好义这样不上不下的。
    他身上既没有寒门学子那股子拔刀见血的狠劲,为人处事也不够八面玲珑,身世背景又不如韩忠彦。故而不上不下的黄好义的反是可悲的。
    韩忠彦他们平日欺辱的,也正是如黄好义这般的。
    但话说回来,如今的黄好义倒是令章越省心不少。
    毕竟不经打击老天真。
    解试后,令章越担心的反是孙过。
    解试后数日,孙过的心态越来越阴郁。
    章越有一次看不过去了,找他聊天。
    孙过直言道:“斋长,是不是世上除有血脉之亲外,无一真正朋友。”
    章越道:“怎有此说?”
    孙过苦笑道:“我如今看开了许多了,诗书误我二十年,最误古今人的莫过道德二字,似韩忠彦那样的人,讲道德么?不然也,但为何他却是太学里最风光最得意的。”
    章越道:“子夏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师朴他虽小处有亏,但大处还是可以的。”
    孙过摇头道:“斋长,当初你也不是这么说师朴的,如今你也……”
    章越道:“人哪有一下就看得准的。”
    孙过道:“不,当初斋长不喜师朴是因为他挑衅你的威信,但如今他倒可给你好处,你自替他说好话了。”
    “是啊,也亏诗书上整日写什么道德二字,最是误人,若是我早知人与人间交往在于一个利字,也不会浑浑噩噩至今了。”
    “怎可如此讲?你莫想得偏了。”
    孙过苦笑道:“斋长你看道德二字,都是对我们这些寒门子弟而言的,因为我们只知道谈感情讲面子,他们呢?唯有一个利字。”
    “好比我很看重一个人,故而我对他好,但我器重他,他就器重我了么?”
    章越一愣问道:“你道得是淳甫?”
    孙过道:“我是将淳甫当挚友,但他近来愈发疏远我。”
    章越道:“我与你说过,以往斋舍里刘佐,向七二人是如何从好朋友至绝交的?”
    “至于淳甫,他不是这样的人,但你近来倒是太过……如此换了谁也不会喜欢的。”
    “是。”孙过没料到章越如此说,面泛怒色又压抑了下去。
    章越摇了摇头,自己好心宽慰他几句,反是被怪上了。
    章越拍了拍孙过的肩膀道:“等解试放榜后再与你长聊。”
    “斋长平日对我照拂最多,我心底是有数的。”孙过言道。
    章越闻言笑了笑道:“不值一提,你因解试未放榜,心底焦躁也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心底话不妨与我和淳甫多说。”
    “多说伤人。”孙过垂下头。
    章越看着孙过,知道对方是内心极敏感的人。
    章越笑道:“那也要说话,还要如你我今日这般讲真话,若怕伤人,真话可以不全说,但假话不可说。假话常骗不了人反而会骗了自己。”
    孙过一愣,然后向章越称谢。
    之后孙过的情绪倒是平缓下来。
    就在解试放榜前两日,韩忠彦突找到了章越笑着道:“三郎,今午我们在台上有酒宴,你要来否?”
    章越一愣道:“是何人往来?”
    韩忠彦道:“都是平日常聚的,其中似文家六郎君你也是熟识的。”
    文六郎君就是文及甫。听了对方名字,章越大约猜到是什么聚会。
    章越听了韩忠彦的话,感觉似要拉自己进他的圈子。
    章越道:“还是等放榜以后,如今倒是没什么心情。”
    韩忠彦笑道:“以三郎之才,还担心此事么?”
    章越闻言问道:“听韩兄的口风,似已知解榜……”
    韩忠彦笑道:“这我可是没说,你莫要乱猜,我爹爹知晓了,非家法处置我才是。”
    章越知道有一等否认就是承认,这已是无形一等暗示了。其实这时候解试名次已出,但不过只是考试成绩,还不能一锤定音。考官还会与国子监的官员商议,决定最后解送名次。
    这是一个多方面的博弈的结果,考官是受官家与宰相的委派,至于国子监也要从分一杯羹,但初步的榜单已是有了,似韩衙内这样的人,要知道名单倒是不难。
    章越道:“我岂敢乱猜,师朴的话我可是字字守口如瓶。”
    韩忠彦笑道:“知道三郎是靠得住的朋友。你也知道汴京虽是很大,但能被我邀至台上吃酒的人可不多。”
    韩忠彦的话透出了一等优越感,但也是对章越的认可。
    中了彩票有几千万身家的人,绝不会得到千万富翁圈子的认同。
    同样仅凭在太学里才华横溢,章越也得不到韩忠彦他们认可,定是有其他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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