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开始习以为常的逢迎,看李敬思满脸赞许,忙道:“我让人取些一并带回去,虽然李大哥府上不缺物件,总不能我心意不到。”
    李敬思搁了茶碗笑道:“算了算了,我不爱喝茶,苦滋滋的喝不出个好来。刚吃了饭,嘴里发咸,喝杯凉的解解味,走吧走吧。”
    薛凌笑笑没劝,二人出院门时,已是飞雪大作,少不得又感叹了两句这天实在变的快。廊檐遮着原不会淋雪,薛瞑还是撑了伞来。
    本有丫鬟也撑了一柄站在李敬思身侧,不知他作何用意,只道无需如此娇贵,且走着便是。薛凌心领神会,遣了丫鬟离去,回廊里便是三人同行。
    她猜是李敬思还有些话说,果见丫鬟一走,李敬思便说起司天监卜卦一事。岁寅甲子,万物剖符,主兵祸天灾。
    当初这卦辞,也传到了薛凌耳朵里,她不屑一顾,现儿李敬思再问,二人俱有些在意。胡人扰攘不断,黄家兵祸又兴,近日雨雪连绵,岂不是正好应了那卦?
    李敬思皱着眉,边走边问:“难道世上,真有鬼神之说?”
    夜风将三两片飞雪吹到他额间,好似在刻意提醒,正月这个气相,正是天灾无疑。薛瞑将伞斜斜挡着右方,老老实实遮住薛凌上半身,走出几步,才听她道:“我父亲说,为官之人,还是少信些鬼神好。”
    李敬思稍放下些,道:“我以前倒也常听人说,如果人被淹死在河里,就要做个水鬼,一直在他的死地等着,直到将另一个人拖下去作替身,原来那个死者才能转世投胎。”
    薛凌噗嗤笑,偏了头揶道:“这鬼可真是因地制宜,在河边就是被淹死了要找替身,在平城就是被狼咬死了要找替身。得亏淹死的咬死的都好找,他要是个喝水呛死的,那可得等上千儿八百年。”
    李敬思也被逗的笑,彻底放下心来,跟着薛凌调侃道:“可不是你这种说法,淹死的咬死的反而难找,你想想,人不去河边,那水鬼也没招,不去野外,狼就遇不上了。
    可人哪能不喝水吃饭,一喝水,那呛死的鬼就有办法害他。这鬼找替身,可不是傻等着,是要主动害的。
    我本也不多信这东西,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好像每个人都在传呢。”
    薛凌仍在笑,虽还嗤之以鼻,语气却不如先前笃定,瘪嘴道:“怪力乱神,止小儿啼罢了。真有鬼神之说,世上哪来那么多不平之事。”
    李敬思聊加附和,再过三五走廊,行至角门处,李府的车夫已在外院小屋里候着。寻常车夫都只有在门外等主家的份,只壑园周到,眼见着耽搁久了,即赶忙将人请进来吃了些。晚间下雪,又着丫鬟送了炭火热汤。
    对于车夫来说,真是个此间乐,不思蜀。薛凌三人都到了跟前,小屋里人才站起,见是李敬思要回,忙点头哈腰出来。
    底下人如何,李敬思尚未到计较的地步,今日虽是耗了整个下午,到底喜悦居多。难得薛凌与他推心置腹,纵有些言行不能苟同,好歹二人,以后就真真站在一处了。
    他看薛瞑腰间那坠子晃荡,对着薛凌笑言道:“你挂不得物事,改日我送对儿襟扣与你,也是鱼儿熊掌,好看的紧。”
    薛凌指着屋外道:“改日的事改日说,今日雪大,李大哥早些回吧。”
    李敬思喏喏称好,薛凌伸手从薛瞑手上接了伞,撑着转身自然将李敬思遮于伞下,笑道:“虽不惧风雪,然人言可畏,让我送李大哥一程。”
    李敬思本有犹疑,听薛凌一说,顿时了然。他堂堂京城兵马司的统领,如果从壑园冒着雪上马车,给人瞧见了,确实可畏。
    外头又风言传他与壑园小娘子有情,寻常人家女儿大胆,替自己撑伞才是常举。想及这些,便没作推辞,上前一步与薛凌共伞。
    出了房门,三五步处便是李府马车,撑不撑伞当真无所谓,然薛凌老老实实将人渡到马车上,依依不舍趴在门口念叨:“李大哥路上小心,回去了药可是要暗时喝。”
    李敬思应声连连,车夫拎着刚套好的缰绳乐不可支,打了包票喊:“姑娘放宽了心,大人一顿也不落下的。”
    薛凌偏头,看那马嘴里好似豆粕还嚼完,看样子壑园不仅人照顾的周到,连匹破马都当佛祖给供了起来。
    那声“驾”终于想起,马随着辫子缰绳牵引方向调了弯,背对着薛凌而去。漫天飞雪,转眼就只见得个轮廓。
    薛凌长长喘了口气,刚想把手放下,记起自己是在门外。转身两步进到里头,伞就重重砸在了地上。
    薛瞑忙弯腰拾起,轻声道:“怎么了。”
    她觉得周身无力,想就地躺下,躺个长长久久,十天半月。可惜在壑园不是平城外的草皮,旁儿还有三俩小厮站着。
    她脚步不停,只想快些往自己院里去,早早爬到榻上歇着。薛瞑听见她无比疲惫的回了句:“太累了”,更像是句抱怨。
    下午不过饮茶吃饼,把盏言欢,怎么会这么累呢?
    薛瞑抱着伞急急追上,进了院门,果见薛凌不顾其他,直奔软塌,整个人压在上头,伏着好一阵子才有气无力道:“怎么就这么累呢?”
    她好像是赌气的强撑,支着手肘坐起来,而后仰靠在软塌上还不忘稀里糊涂的埋怨:“太累了。”
    薛瞑伞还抱在手上,好像是怕自己转身去放个伞的功夫,薛凌就能体力不支从榻上栽倒下来。他抱着伞站在那,目不转睛,唯恐自己手脚慢了扶不住。
    然薛凌仰在那良久,仍是好端端的仰着。许是歇了一阵勉强回些精神,她直起脖子看薛瞑,也没问其他的,仍是:“不知为何,累死了。”
    薛瞑与她稍作对视,又垂下目光轻道:“我听人说,若事事皆与愿违,则心累远甚身累千倍。”
    薛凌挑眉,蓄力让声音听起来多了些中气:“什么事与愿违,我看我如今我事事得意,天随人愿,可见你这说法靠不住。”
    她撑了撑,想坐起来,才刚直了腰,就觉得周身不适,干脆又仰了回去,挥了挥手道:“你下去下去,别站这了,你站这我都没脸躺。”
    薛瞑顿言,片刻还是道:“心力交瘁,总是.....”
    话没说完,薛凌继续挥手道:“走走走,我说话都嫌累。”
    薛瞑喘了口气,转身想走,咬咬牙还是回头道:“我看你不喜欢李大人,何必强颜与他作乐。”
    薛凌霎时从软塌上弹起,站直了身子拍手道:“你越说越差了,我就差日日拿三炷香给他供上,哪敢说不喜他。”
    她急嗤了声,念着歇也歇不好,喊薛瞑去传个汤来,喝了赶紧睡一觉。薛瞑不多言转身去了,片刻回来见薛凌在书桌前坐的端正,桌上已写了新墨数字。
    听见声响,她回头道:“刚才是累的紧,我总是藏不住性子,你莫放在心上。”
    薛瞑不言,薛凌又笑着宽慰了几句,倒非别有情谊,只身边人,来去无非这几个。若有开罪,得不偿失。
    她愈殷勤,薛瞑反愈沉默,直到丫鬟端了碗咸口豆花吃尽,薛凌起身要往里屋转,薛瞑才道:“若是....事事都累,莫不然走错了道也未可知。”
    薛凌失笑,压着心中不耐,作佯怒道:“怎么,你跟我说起哑谜来了。我已经讲了一下午的哑谜,实没工夫跟你兜圈子了。”
    薛瞑急声道:“不是,我是看你有许多事皆不是出自本意。长久以往,必然有损自身。”
    薛凌耸了耸肩,无谓道:“是有那么些事作的艰难,可这世上,人人都艰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那真是,凭什么呢。”
    薛瞑还欲劝,薛凌知他是关心自己,生了些温情,笑道:“行了行了,洗洗睡吧,我固然不是多欣赏李敬思,可他与我曾是故交,其父母与我有救命之嗯。
    再说了,他出身渔村,有几分贪婪艳羡,欠几分风月清朗,皆是常事,我不喜便罢,总不能有责怪之意。
    我观他庶子做派,说不得他观我藉父之名。时无英雄,何必嫌东嫌西。”
    看她混若想通,薛瞑垂头答是欲走,又听薛凌道:“下午你也在旁,可听见了,我这一路,走的辛苦,眼看就要走到头了,却不知到头来,是个什么结局。”
    薛瞑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难道不是回平城么。”
    薛凌笑道:“你倒听得仔细,我是一直想回平城,只是,而今不知还回不回得去。”
    薛瞑从未去过平城,在不认识薛凌之前,他都没听过几次这地方,只知道那是大梁疆域最西北,路遥驾远,迢迢水山。
    远到,面前姑娘,走了三四年,都没能走回去。可人越是想要到达,越忽略了脚底下是不是偏离了方向。
    他终不懂要如何才能排遣薛凌心结,或者本来也无人可以排解,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不过二三。
    薛瞑笃定道:“必能回去的。”说罢转身退出。薛凌又复疲惫,回到里屋草草褪了外衣躺下,累的呼吸都嫌费劲,却一直不肯阖眼安歇。
    窗外飞雪如席,沙沙之声不绝于耳。她看着悬下来的罗帐,想着真是怪异,那年初春夜奔回京,就在下雪。今年路到尽头,还在下雪。
    这场雪,从头下到尾,好像一直没停过。
    她在一盏孤灯里奇怪的想,若真是有一场雪能三四年不歇,那噩梦就会成真,平城外雪厚如墙,将所有人埋的分毫不剩。
    可是,哪来那么久的雪呢?
    不过,看如今局势,如果黄家撑不了多久,估摸着四月初,自己就能安然回平城。按今年这天时,也许那时平城真的还在下雪,不是含焉说的满城都是金灿灿阳光。
    总之,下雪也好,她回平城的时候,平城就该下雪。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这些事,终于要到头了。
    她还睁着眼,忍不住想今下午与李敬思交谈时所言是否合理。这位李大哥如今手握京中半壁江山,无论如何开罪不得。
    她总算明白为何那么累,一字一句都要斟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时时吊着一口气,哪能不能啊。
    越想赶紧入睡,思绪越是停不下来,唯恐哪处出了漏子。李敬思与永乐公主的关系,也是个值得焦心之处。
    屋里炭盆火到浓处,炸的噼啪一声,如平地惊雷,划开窗外萧萧雪声,将她从冰冷里拉出了片刻。
    可惜,数粒星火,在漫天飞雪之前,转瞬即灭。
    薛凌心满意足闭眼,想着虽不算十全十美,但下午说的那些,情真意切,句句属实,找不出什么岔子。
    夜深雪愈大,六出飞花入户,盖尽人间恶路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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