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口,笑意悉数碎在脸上,嘴角蠕动数下,什么也没说出来。苏凔的小厮大呼小叫捧着新的汤药进来,说是幸而一直煨在炉子上没断过火。
    抬头见是薛凌一人坐在屋里,眼里有垂泪之相,当下心里一个咯噔,左右瞟了圈奇,道:“李大人去哪了。”
    说着话看了眼床上苏凔,又偷眼打量薛凌,暗忱这女医者面色不佳,该不是自家大人时日无多。多看几眼,又觉薛凌甚是面熟,好似见过不少次。
    幸而薛凌也没给他多少探究机会,伸手接了汤药来,笑道:“李大人看你家大人身上外伤也是个麻烦事,特去请我家伯伯亲自来瞧瞧,你备些寻常饭食先给他用些吧。”
    小厮应声答是,将药碗勺子一并递与薛凌。只当薛凌是个常来常往的医家娘子,见过不足为奇。
    往日薛凌作为齐姑娘时虽有来回,苏凔却是惯常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底下人本是打个照面的功夫,又兼气度周身与在齐家时天壤之别,一个小厮实实不敢乱攀扯。
    听说苏凔要些东西吃,忙慌慌去了,屋里便又只剩薛凌与苏凔二人。她再没生怒,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未言先笑。
    笑过才自言自语道:“算你福气深厚,我长了这般年岁,就没.....”话间略顿,续道:“给哪几个人喂过药。”
    说罢又吹得一口,想着好歹今日大小也算个节儿,莫不然还是给老李头烧两张。她记起上回给老李头喂完药,人不久就没了,后悔的紧。
    早知人要没了,也耐心劝的几句,何必临死与他置气。她看苏凔,笑道:“你赶紧吃些喝些,明儿个也去送苏姈如一程。”
    苏凔没答,只重重喘了口气,听着跟默认一般,薛凌觉着跟狗顺毛一样,得再捋两下,又哄了句:“反正我问心无愧,她的恩我还完了,你要觉着有愧,总不能连送都不去送。”
    话是这么个理,苏凔偏过头来饮了一口,想着明儿个无论如何也要去送苏夫人一程。薛凌瞧见他张嘴,眉眼笑作一处,又连舀了几勺往里灌。
    苏凔终对男女大防有所顾忌,喝过数口后推辞道:“我自个儿来吧。”说着撑起手就要来接,牵扯到伤口处又是一阵疼痛。
    薛凌向来没想过阴阳之分,忙将碗拿开,连连道:“不妨事不妨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她心存讨好,哄着苏凔道:“你躺下,我说个好事与你知。”
    苏凔不以为意,恹恹道:“什么好事。”
    薛凌一抖手,笑道:“昨儿个陈王妃来与我辞行,给了我齐家祖籍详细所在,还说.....”
    话没说完,苏凔急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疑道:“如何是辞行?”
    此事没什么好瞒着,也瞒不下来。苏凔现儿个不知,无非是朝事还没传到他耳朵。薛凌絮絮叨叨将陈王妃离京一事讲了一遍,话间断断续续刚好把那碗药给苏凔喂了个底朝天。
    许是汤药热气入腹,苏凔脸上多了几丝血色。闻说此事,他颇有开怀,却不是如薛凌想象的那样追问齐清霏可在,而是连连感慨了数声陈王妃大义,能在此紧要关头捐出全部身家,也算给别的王公亲眷做了个表率。
    话音才落,他忽而又直视薛凌道:“.....几........几位王爷也是你?”
    薛凌正对上他目光,立即摇头如个扇叶子,镇定道:“不是,我只杀了黄靖愢一家。”她想着,这会实不好承认,还是再缓缓。
    果见苏凔长舒口气,好似但凡她认了,他能马上气到咬舌自尽。大概还有些许不信,苏凔又问:“不是你,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瞎话张口就来,薛凌捧着空碗,丝毫不带磕绊道:“黄靖愢与昭淑太后密谋造反,宫里皇子一降生,就是魏塱死期。
    你想想,一个新生婴儿要登基,免不得文武百官反对。除非,魏姓的其他王爷都死了,只此一根独苗。”
    苏凔道:“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她说漏了嘴:“我与永乐公主交好,驸马黄承宣是.....”
    苏凔登时目眦欲裂,气道:“你与她狼狈为奸?”
    薛凌忙安慰道:“审时度势而已,我只是利用她套黄家消息。”
    “你......”
    “来了来了。”小厮再次吆喝着端了个托盘进来,浑然不觉二人剑拔弩张。一见薛凌手里是个空碗,眉开眼笑说是备了清粥小菜,也请姑娘帮着大人用些。
    外人在侧,苏凔终不好发难,薛凌接了东西,笑吟吟劝来人再煮些肉汤,看着火炖的烂些,补补身子,小厮自也兴高采烈的去。
    有了这么一打断,苏凔怒火再发不出来,又觉身上疼痛更甚,愤愤一声撇开脸去。薛凌漫不经心将粥搅和了一下,道:“我又不是无孔不入的苍蝇,没人帮我打探消息,我哪能将计就计杀了黄靖愢呢。
    你道我与她狼狈为奸,你不也得盯着苏凔的名头才能提笔入仕,皆是不得已为止,何必因此离间你我。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比得你我更应该心在一处吗?”
    苏凔不言,她舀了勺粥,看着已能入口,又道:“难为我得了清霏的消息就急急来告知于你,没料你不惦记她,尽惦记些旁事。”
    苏凔忙转过脸来,急道:“我哪有.....”说话间还是垂了头作寻常语气道:“我并非不惦记她......”
    薛凌即刻将勺子送到他嘴边,笑道:“惦记她就赶紧用些,早日好起来,也早日托人去寻寻,万一晚了,没准她已成了他人妇。”
    苏凔张嘴想辨,看了几眼薛凌终没问出来。只是木然伸手,示意薛凌将碗给他,大有薛凌不给他再不吃了的架势。
    薛凌早巴不得这人能自个儿活蹦乱跳,佯装对峙稍许,气呼呼将碗塞了过去,自个儿起身在屋里漫无目的转了两圈。
    苏凔无甚胃口,还是将那碗粥喝的精光,不知是为着给苏姈如送葬,还是想早日去寻齐清霏。
    终归为着哪桩都无甚要紧,薛凌一直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来回踱步间再没看苏凔如何,脑子里只顾着嘲弄司天监的神棍果然全是混吃等死的活儿,这卜吉问凶实不靠谱,女娲连天都能补,她却什么也没补起来。
    烦躁间李敬思总算拖得个老头回程,进门见苏凔已然坐起,且惊且喜问过,一把将老头子扯到床前,高声吩咐喊:“赶紧给看看。”
    薛凌抬眼见那老东西要掀被子,只道这是个好机会,忙道自己不宜,伸手挡眼转身窜到了门外。
    天边斜阳西沉,又是一日将近,院里积雪还厚,她多看两眼,还是觉得此地青松不如原来遒劲,真真是个怪事。
    不多时李敬思钻出来,说了两句门外冷,苏凔又不是外男,何须如此避忌,且垂垂头就罢了,又笑言往日不见薛凌这般守礼知节。
    薛凌笑笑不提,转而问苏凔如何。闻李敬思说不算太过关紧,好歹当日处理的尽心,虽这两日拖沓,倒也没继续恶化。
    言罢也不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是如何,打趣道:“亏得啊凔省炭火,天寒地冻的反倒好了,要是换了夏日炎炎,不定伤口早早生蛆了去。”
    薛凌便跟着干笑两声,李敬思又道:“也不知啊凔是赌哪门子气,竟跟自个肉过不去,真是不知疼。”
    薛凌目光飘的老远,感念着道:“这雪到底是停了。”
    李敬思附和着答:“可不是,这开年来就没几日晴好。”他犹嫌冷,悄咪咪轻跺了两下脚。
    二人又闲话几句,片刻后小厮送着老头出来,说是已换了伤口处的敷药,既大人府上疗养的方子是宫里出来的,他也不好再班门弄斧种种。
    李敬思从腰间取下个袋子,极为娴熟的丢给那老头,貌若客气,实则骄矜喊:“有劳老伯走这一遭,且当个茶钱。”
    老头接了手千恩万谢,又道能为当朝状元爷瞧贵体本是祖宗脸上生光的事,怎好拿人钱财。
    李敬思哈哈大笑,一是对这恭维之词受用无穷,二来苏凔无碍,到底令他开怀。
    小厮送了老头往外,薛凌与李敬思二人再进到屋里,寒暄几句,苏凔仍不太待见,三人便就此作别。
    直上了马车,薛凌方觉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倚在车厢上哪哪都是无力。今日既不见舞剑,也没做个劳苦活儿,偏就觉得手脚都酸疼,好似疲惫的睁不开眼。
    跟随李敬思那小丫鬟倒是甚为活泼,笑笑闹闹说竟不知苏大人处这般简陋,守门的老爷子也是个妙人。一路叽叽喳喳,薛凌听得不耐,却不好叫旁人闭嘴,越发觉得心累。
    约莫走到了城中路上,迷糊间听见李敬思温声问:“薛姑娘,怎么看着你身子不适,是送你回壑园,还是依着原样你我去临江仙吃些东西?”
    薛凌勉强打起些精神,想说赶紧回了,看李敬思一脸询问,忽觉不好驳了此人意。周旋二字,以后,也要用在明县出来的李阿牛身上了。
    她强颜笑笑,关切道:“去临江仙吧。不是不适,就是心疼的很,看苏凔那个样子,唉,怪我没早两日去瞧他,也少受两日罪。”
    李敬思笑道:“啊凔就是迂腐了些,待他来日好了,我帮多劝他两句。”
    薛凌笑笑不言,他忽地侧身,从软塌下抽出个盒子,对着薛凌扬手道:“来来来,你那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随手捡了几个好的,你且挑挑去。看上哪个,都拿去也无妨。”
    说罢接了盖子,里头锦布垫着,几块佩子造型各异。然所雕物事却是一样的,皆是鱼儿熊掌。
    个个玉质通透,用工精细,不比李敬思腰间悬着的那块逊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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