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汌一脸焦灼,还待再劝,殿外喊“报”声又起。不等魏塱宣,身着甲衣的驿丞直接带刀闯了进来,屈膝跪地,双手高举。手心上托着的,是一封带血文书。
    魏塱心中咯噔一声,虽不能接受,理智却清楚的知道,这时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平安二城那头的事儿。
    胡人,攻城了。
    比皇帝更先得到消息的人,是薛凌。
    晨间雪大,她醒的早,起的却晚,捏着床头一本《六度集经》在被子里或仰或躺辗转了许久都不愿挪窝。
    直到个小丫鬟捧着暖袋笑着过来催,又附在她耳边轻道:“白先生让奴婢来传个话,小姐要等的人到了。”
    薛凌半梦半醒外头想了一瞬,才“呼”地坐起掀了被子,脆声道:“知道啦知道啦。”那丫鬟亦娇声笑闹“天冷姑娘要多穿些。”叮嘱几句转身去了屋外。
    不多时薛瞑便见薛凌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洗漱便罢,一道儿用了早膳,含焉亦在其列。薛凌有意多盯了几眼,含焉虽还略有恹恹,终不是前两日那边惊惧生分。
    薛凌打着趣儿道:“总算是开城了,今日雪好景佳,得空也出去转上一圈,免了闷在屋里胡思乱想。”
    含焉牵强笑笑,张口说城中乱。看模样还想说两句,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只倒是最近不太平,劝薛凌注意安全。
    话落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大抵“不太平”这三个字对她而言也是洪水猛兽。
    薛凌紧喝两口粥,随即丢了碗筷,她是想哄两句含焉,但不能一直哄这倒霉鬼。何况自己平日里本不擅哄人,哄多了有弄巧成拙之嫌。
    薛瞑眼见她丢了,赶忙将自己手上东西也丢了个干净。看二人丢了,含焉立刻也搁了勺子。
    薛凌起身,没好气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办点别的事。”话落再不管二人,径直往外院书房去。
    人坐定候了片刻,逸白才姗姗来迟。薛凌不以为忤,甚至还略有开怀。逸白来的晚,那就是什么破事都顺利。他要是跟个狗一样在这等着,那踏马就是铁定出大事了。
    这两日黄家事刚完,说的难听些,江闳的丧事都还没办呢,她也不想找别的事。见逸白笑容满面,薛凌手上笔没停,懒散道:“都成了?”
    逸白笑答:“姑娘料事如神。”又道:“非小人托大,要姑娘久候,还以为姑娘正午才过来呢。”
    黄家的事儿,得等散朝了才有个说辞。若是为着早间那个口信,那估计得等明儿散朝了才有,所以薛凌确然来的早了。他虽不担忧薛凌计较,终归自己要恭敬些。
    这一笔写成,是个“龙”字。薛凌停笔,抬脸朝着逸白,对他那番解释恍若未闻,只咧嘴道:“好怪,居然有人姓龙,从来没见过。”
    逸白上前一步,瞧了瞧纸上,是薛凌常年写的百家姓。刚写到祖武符刘,景詹束龙这句。他不知道薛凌为何没日没夜尽涂这玩意儿,这会也不想探究,噗嗤一声揶揄道:“我也是没见过。”
    又道:“便是真有此姓,念来避天子讳,不敢现于世。”
    薛凌将笔搁在架子上,人往椅子里一坐,笑道:“是我过来的早了些,不干你的事,本也没着人去传你,底下人殷勤罢了。
    不过,既你来了,一并省点事,都是亲眼见着的么。”
    “确认无疑,小......”
    “你确认过就行,以后也用不着这般事事周到,我坐着不自在的很。”薛凌打断逸白,语气较往日甚为活泼。
    她本也不打算细问,方才逸白都夸了她料事如神,足以说明有人往京中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而她要等的人,绝不只是黄家那位传信官而已。她等的,还有平安二城来的兵书。
    当初拓跋铣和江府勾肩搭背她就知道,此人并非真心和江府一处,无非就是怕自己蒙蔽于他,所以选择和自己对手站一起罢了。
    何况上元当晚京中那么大乱子,不用看江府,拓跋铣也知道大梁内乱将起。胡人兵马年前就在安城外集结,此时不攻,何时再攻?
    黄家没人反,没准听说西北胡患,趁此机会就反了。更何况现在黄家已经有人喊了反,拓跋铣不得上赶着欺魏塱一个左右为难。
    京中消息飞鹞传书昼夜即可到胡地,胡人又一直和江府有往来,说不定早就将京中局势递了出去,只等黄府火起,那厢安城就搭起了云梯。
    这两日晴好,一路人马不停,文书赶到京中,可不是就该今儿个到么。
    从来军务紧急,驿站换马别有章程,对朝务稍有了解的人一看即明。是而薛凌前日便交代了逸白在驿站外着人盯着,盯的就是有无急报进京。
    本来只是盯安城,昨儿昭淑太后闹那么一出,索性连开青一起盯着了。早间人才过驿站,壑园的人立即放了信烟,城都没进,逸白就知道人已经到了。
    看天色已明,他自不敢怠慢。本该将消息告知薛瞑即可,念及薛瞑与薛凌男女有别,不能及时传达,特叫了个小姑娘往薛凌睡床处走了一遭。
    这会子魏塱与群臣在朝上愁眉不展,薛凌坐在椅子与逸白笑笑闹闹调侃着皇帝会如何收场。
    是把李敬思砍了给黄家赔罪让他们别打了呢,还是哭爹叫娘求着拓跋铣暂且退兵以和为贵?
    两桩猜测都不是魏塱的性子,且天家颜面也不许他这么做。薛凌拉开桌下暗格,里头砂糖做的兵符横七竖八摆了好些。
    她欢喜如无忧稚子,问逸白司天监的主事是谁。许久前还说是群饭桶呢,现儿觉得那群蠢狗该有几分真本事在身。
    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是有兵祸天灾。
    逸白也作调笑玩闹,说是与司天监的柳大人当真有几分交情。只最近恰逢他春风得意,估摸着不太好请。但姑娘若是真想问吉卜凶,翁大人也是一把好手。
    薛凌手脚没停,翻箱倒柜将藏在暗处的黄靖愢手稿尽数搜了出来,里头还有几张盖着黄靖愢小印的白纸。
    掂量了一样,薛凌站起将东西在逸白面前一扬,道:“这东西以后都用不上了吧。”
    逸白道:“是,别无它用了。”
    薛凌转身往炭盆处去,熟练将东西塞进里头,火光大起,安城城墙上有卒子中箭坠落。人生痕迹,和黄靖愢一样,正在快速消亡。
    逸白退出,薛凌又写的一张,顿笔之间,看窗外溶溶雪色里,是鲁文安龇牙咧嘴的叫:“春天不好啊,春天担惊受怕。”
    春天怎么不好了,春天原子上花开一片,怕个啥。
    他说最怕胡人春天过来,你秋天过来,是吧,糟蹋点,总还能剩点。春天过来,那就是春耕没了,种没了,这一年可不就全完了。
    你可别以为就几座城的春耕,你不得从别的地儿抠东西来养兵啊,那别的地儿也落不了好是不是。你别看我怕,你爹也怕,比我还怕。
    那些胡狗最喜欢春日南下,春日马凶啊,嚼了一冬干料,吃点青草叶子不要命的跑。哎呀,这些事,说也说不完。
    是说不完,不等鲁文安说完,她就要急着嗤之以鼻,爹怎么可能怕呢。可这会,她想起四年前,薛弋寒横眉冷脸,连喘出来的气儿都是冷的。
    他说社日正值春耕,无论如何战事不得起。
    她续笔,壑园来添茶的丫鬟偷眼看这姑娘边写边笑,想是极开怀的。
    她笑,薛弋寒原来真的怕。
    怕就怕吧,反正她不怕,妈的,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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