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平城暮春的雪,就是月色般薄薄的一层,盖在刚刚探头的黄绿色草芽上。马蹄子一踏上去,就溅起满地星光。
    薛凌笑笑回了自己屋里,洗漱之后又躺倒了床上。只白日睡的多了,晚间再难如梦,合眼翻滚了些时候,勉强睡了个迷糊,并未睡熟。
    不知过了几时,隐隐觉得屋里有人。薛凌只当晚间丫鬟添炭除灰,并未当回事。又微微迷了一会,察觉那呼吸还在,登时坐起大喝一声:“是谁。”说话间床角压着的长剑已经捏到了手上。
    暗处出来个人影,并未走到近前,回话的声音也小:“是我。”
    薛凌抓剑的手指松开,掀开被子,起身将床前氅子裹在身上,往外走了几步,看窗外月亮还在西天高挂,显然是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奇道:“怎么深夜回来了。”
    薛瞑转身背对薛凌候了些时候,估摸着她将胸前绦带系好了才转回来,躬身道:“进城的人多,白先生叫我跟着先回来了。说是到了今夜猝不及防,城门口查的松泛,明儿白天,没准还严些。”
    薛凌蹙眉:“进城的人多?”
    薛瞑声音更低了些:“黄承誉起兵造反了。”
    “黄承誉..”薛凌念叨了一声,道:“是黄靖愢的儿子?”
    黄家族谱,其实她是瞧过的。只是黄家人丁众多,没刻意去记,这会分不清谁是谁来。不过中间既为“承”,应该和黄承宣一辈,不是亲兄弟,也得是个堂兄弟。
    薛瞑点头,薛凌又问:“是哪座城的,离京多远?驻兵几何?”
    “是开青城都尉,离京只有短短百里,在册兵马万余人。”
    “近倒是很近,可万余人,起不了什么事。”薛凌嗤笑一声,道:“你奔波数日,不必在此守着,去睡吧。”
    薛瞑没答,她又道:“我白日睡的多,晚间清醒的很,便是黄成誉攻进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瞑仍是垂头,不言也不离去。薛凌往桌边走,想倒些水漱口。见人一直站着,端着茶碗过来道:“还有旁的事?”
    薛瞑静了两秒,似有为难,终还是开口道:“白先生说,小姐你遣我去办的事儿本不甚要紧。不管查到了什么,明儿再与小姐说起便可,免扰了你安歇。”
    薛凌失笑,端着那只茶碗,想着逸白是什么意思,还干起挑拨离间的活儿来了。她向来识趣,忙辩解了句:“我连日未眠,今儿才得个囫囵觉,交代了不见任何人,他怕我没睡好生怒罢。”又赶紧催促道:“你说吧。”
    “沈元州派人在查那封文书,已经查到了棱州。”薛瞑语气未改,还是有些冷淡,不似往日热忱。
    薛凌并未察觉,反颇有些惊讶道:“这么快?”
    她想过沈元州回去了肯定会查谁发的兵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查到了棱州。空印文书说大了也是个掉脑袋的活儿,怎么可能棱州往安城一代的官员这么快就全招了。
    薛凌看着薛瞑道:“你是怎么查的,朝堂上并没有关于雷珥的消息,也就是说他还好好当着他的棱州刺史,如何确定沈元州已经查到了棱州?”
    “我往棱州后,先往雷珥住地瞧了些时候,未见异动,又往你我所经过的驿站守了些时日。
    十三日那天,恰好看到一个驿站的驿丞被神秘人带走。而后我走访了一日,才发现雷州城外往京方向五十里内的驿站通通有驿丞失踪。与此同时,雷珥府上添了客人。”
    薛凌道:“皇帝没准也想查查这封文书,你怎么就知道是沈元州的人。”
    薛瞑刚想话,薛凌举着杯子挥手道:“算了,明儿再说吧,他查到了棱州,就把棱州刺史跟霍准的过节丢出去,这事儿自然就消停了,犯不着你我大晚上的为他伤神。”
    薛瞑又沉默稍许,薛凌搁了杯子过来看人还站着,问:“怎么了。”
    薛瞑缓缓呼了口气,轻道:“江府的事儿,我听说了。”
    薛凌顿了顿,往自己床边走,面不改色道:“听说便听说,今儿不听,明儿也是要听的。”
    此话一出,屋里再无声音,等她再躺到床上时,隔着屏风看中屋,薛瞑已不在那站着。不知是真的去睡了,还是依旧守在黑暗里。
    然这么一打岔,薛凌再睡不着。江府苏府都过眼,半晌竟有些口干舌燥。她想找逸白来,问问魏玹府上是如何不顺利法。就好像,如果能问出是江府不仁在前,那她自个儿不义就是理所当然。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好问的呢,江玉枫自己都承认了,何必多次一举。
    她摸着剑柄,赶紧想着明儿该去看看苏凔如何了。虽底下人下手有准数,但受伤了总是痛的。
    又想起黄家的人总算造反了,怎么只反了个开青,这些狗真是蠢的没边了。开青又没多少兵,离京又近,近是近,但是皇城底下上哪拉人跟你造反啊。
    该反的是祁兴才对,那里在册的兵马就多,纵横连城,差不多有五万人。这在西北不值一提,在近京,可是十分了不得的兵力了。
    更重要的是,但凡打仗,在册的兵家算是精锐。别的,都是要从民间抽丁的。祁兴是重城,临近又有大元临春等数座城池,人口兴旺,就是军需也能多搜刮点出来啊。
    难道祁兴那位姓黄的不好骗?不应该啊,又没人骗他。皇帝多疑,黄家已是奔车朽索。是引颈受戮啊,还是挣扎一下啊。有道是君子未雨绸缪,方可长治久安。
    瞧瞧,哪句话骗他了,不都是些肺腑之言。
    薛凌想了想,给黄家子孙寄去的家书,是找的临摹大家。写出来的东西,她和黄靖愢的手稿对比过,就是从黄家书房找出来的那些,分毫不差,半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既然本就在筹谋,现黄家又突然获罪,但凡手里有把刀,也得反一反不是。恰边关胡人生乱,西北兵力被拖住,天助他也。反了还有个富贵险中求,不反,那真就是富贵只能靠纸钱了。
    所以黄家的人反了也是意料之中,薛凌烦闷的是这造反也不讲点远交近攻的理儿,跟三岁小儿过家家似的。
    如此心如乱麻,怎么也睡不着,偷摸瞧屋外还是没动静,哄着自个儿说薛瞑定是去睡了。念头才起便翻身下了床,披着衣服坐到了书桌旁。
    抬笔先狂草蹴就一篇百家姓,方缓了些情绪,缓缓写得些小字。又涂涂抹抹一阵,将桌旁舆图拿出来看了一阵。
    东西也是早早备下的,为的是研究黄家的兵权都在哪一代。现儿又细看一阵,算着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她是不指望一群酒囊饭袋真能攻入京中,只是给魏塱添点绊子就行。造反胡人一起来,内忧外患,看魏塱能顾哪头。
    手指在舆图上点了一会,盘算着兵力人口,忽而指尖滑到了“临春”二字处。薛凌顿手,想要移走,又挪回原位。
    旁的心思都歇了,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临春,她定是从谁人嘴里听说过这个地方,可究竟是谁说的?
    过来许久,她都没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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