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醒木之声又起,先生一昂头,转而唾沫横飞。能往临江仙来的都有三四银子,正是雷劈不着的富贵人。一个个听得面红耳赤,拍掌声震天。
    薛瞑还好,含焉是从未听过这玩意。又说武乙十恶不赦,又说平民无辜堪怜,只听得她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绕指揪心,渐渐便松了怀中包袱。
    薛凌只听了几句便想走,看含焉正在兴头上,又耐着性子坐了些时候,总尔回去也是无聊。
    台上镇尺一拍,先生高喊:“这正是一朝神佛怒,管教那奸贼无命啊留!”
    “好!”底下数人站起,好似手不似自个儿的一般拍的又快又重。
    含焉跟着站起,薛凌手疾眼快,揽了那包袱一把。含焉方回过神,急忙坐下重新将东西搂回怀里,对着薛凌笑的有些羞赧。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还得有个活着。
    薛凌笑道:“听完了咱回吧,看外头天色不好,晚来雪伤人的很。”
    含焉点头,天色是不太好。早上还旭日金光呢,突而就黑压压的像是进夜,竟跟六月的天儿一般善变。
    三人掏了赏钱回园,身后是流言并起。士农工商皆在传,贫富贵贱莫不说。冬日降雷,是有世人无道。
    于天不敬,于地不恭,于君不仁,于亲不孝,于师不尊。
    薛凌倚在暖榻间听传回来的消息,捧着卷《六度集经》想了好一会。魏塱的老师是谁啊?应该不是那太傅老头吧,估摸着当时的六皇子还不够格。
    她敲着手指头喊:“再传两句。”
    也不知这个传,是将外头的消息传进来,还是将壑园的话传出去。
    新岁佳节,按梁律文武休沐,须得年初五才开朝。孰料得这大年三十打雪雷,开年初一闹民沸,免不得几个倒霉鬼专程被叫到宫里议了个事。
    幸而一切尚在意料之中,便是这些东西也传到了魏塱耳朵里,尚不足以让他焦急。天有异象,总有妖言惑众。
    愚,不可及。
    等开朝后焚几缕巨香,喊两句罪词,再请一群秃头坐那念上九九八十一遍经文,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无非就是这一年有灾的拨钱,有仗的遣将。不然呢?提前建些柱子将天撑着,防止它塌下来?
    与其考虑这个,倒不如惦记西宫的琉璃瓦该换换,外头的雪,着实大了些。明明早上是个晴空万里,黄昏时候突而雪大如席。
    京中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大雪了,压的那瓦都见了裂纹。
    他伸手,绕过来一缕妇人青丝。软玉温香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国库里头没钱,朝廷里也没几个能用的将。
    这些东西都去哪了,是一笔无头乱账,乱到根本不能算。
    然这流言蜚语,并没有让他耗到开朝的日子。初二始过,初三一大早,有人急急呈了一张书来,上头写的是几句歌谣。
    曰太山,多金玉。
    时大疫,蛇蜚出。
    曰朱厌,生赤足。
    兵戈现,嚎啕哭。
    蛇蜚朱厌今不见,
    世事先看子欺母。
    子欺母,引天怒。
    天怒雷打冬,人子顾不顾。
    他捏着那张纸,半晌问:“哪来的?”
    底下人答:“街头小儿在唱,一夜之间,满城都是。”
    “去查查。”
    “查过了,是几块玉石上头刻着的,就放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
    魏塱笑:“最繁华的地方,没人瞧见是谁放的。”
    “这两日街上热闹,混乱中反倒好做手脚,是而无人瞧见。”
    “东西拿来了吗?”
    “拿来了”。那人说完对着外头一招手,抬进来半人高寸余厚的一块玉刻。
    魏塱这才勃然大怒:“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你跟朕说没人看见怎么放的?”
    “陛下息,前夜雪大,四周灯火达旦,实在没人瞧见。说是城倌儿扫雪挖出来的,当个宝贝传看,这才闹的满城风雨。”
    他看魏塱脸色不佳,复言道:“愚民无知,难免心畏异象,陛下切勿动怒伤身....”
    可惜这台阶魏塱没跟着下,反一扬手道:“没人瞧见谁放的,就去找找谁第一个挖的,朕还不信了。无知的人,编得出这等瞎话。”
    那人为难低头道:“小人已经审过一回了,几个城倌儿确实没有可疑之处,且当时好些人在场.....”
    魏塱拍桌:“那就去查谁传的,谁还在唱,谁还想唱!”
    薛凌跟着放了纸条,笑着问逸白:“是园里编的吗?”
    “那倒不曾,园里只是遣了些人去跟着唱,此处还要问问小姐,可是江公子那边大才?”
    她想了一阵,笑道:“量来也不是,江玉枫谨慎的很。”
    逸白道:“如此推来,是黄家。”
    薛凌将纸条丢进炉子里,道:“总觉得黄家这般做,蠢了些,惹怒了魏塱,没什么好处的。”
    “小姐有所不知,黄靖愢黄大人,一直是黄老爷子庇护。”
    “你说他本来就是个蠢货?”
    “这小人可没说过。”
    薛凌摇了摇脑袋,道:“我以前,也总觉得人都是些蠢货,现在却觉得个个都聪明的很。
    黄靖愢蠢点就蠢点,该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吧。宫里那个老婆子,当年也是篡位过来的人,不该做这种干点火的事儿啊。”
    逸白笑道:“小姐说的是,以我之见,是,情分尚存?”他说着是自己见地,却用了个疑问语气。
    “怎么个情分?”
    “那自然是母子情分,但得能周旋一二,哪能当真兵戎相见呢。”
    薛凌霎时明白过来,拍掌乐道:“懂了懂了,合着那玉碑虽是黄家人放的,歌却是咱们帮着唱的。”
    逸白不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薛凌又笑道:“如此说来,也不见得是什么情分。是那老婆子想借悠悠众口逼魏塱一把,也逼她自个儿啊。”
    逸白躬身道:“小姐聪慧,无旁事我便先退了。”
    薛凌点头,人离开后,她又拿了笔,重写了一句:世事竟有子欺母。
    逸白说的好生荒唐,母子情分,听来昭淑太后只想逼自己儿子让着点权似的。让了,就能安稳?
    更莫说,这节骨眼上,魏塱能让?他让个屁!
    知子莫若母,只怕昭淑太后也清楚魏塱不会让吧。丢几块玉刻出来,更像是替自己谋求民心。子无道,天怒之,孙继之,母代之。
    你看,京中哪有蠢货。玉肯定是黄家刻的,至于歌是不是壑园传的,那也很难说。这些也就罢了,薛凌想了许久,仍想不透另一桩。
    那个太子,究竟是霍云婉送的,还是昭淑太后自己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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