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洛阳,不时有侍卫骑快马带着使命出城,冒雪去各地军营和衙门传递命令。
    安排好了最紧急的军务,接着议题又转移到接纳流民和赈济上。
    “启禀陛下。”御史中丞高朗出列,“如今河南江北数州,本身百废待兴,是无法安置数百万流民的。臣以为,可走海路,把他们运到海外南洋三州,刚好可以补充那里的华夏人口。”
    “此策不通。”代表水师的军师府太尉郑和立刻反对。
    “水师战船和全国所有能征调的海船,最多一次只能运载二十多万人。而且海路遥远,来回一次需要一两个月之久。最算水手一直不休息,好几百万人三年都运不完。这还是其一。”
    “其二。海上航行这么久,他们难道不吃不喝?要是再运粮食,那能运的人就更少了。那么,四五年也休想运完。”
    “其三。越往南越热,他们都是北方人,不适合天气。加上船上人又太挤,空气污秽不堪,很容易引发瘟疫。”
    “其四。就算真能运,这么来回运载几次,水师战船也废了,水师战力几年都无法恢复。”
    “其五。万一船上发生暴乱,根本无法镇压。”
    “其六,海上远航是有风险的。运载次数越多,遇到飓风的可能就越大。只要遭遇一次飓风,大唐水师完了,所有商船也完了,那么多人命也完了。”
    “一句话,用船把他们带到南洋三州,根本行不通。最多,也就是几十万人,不能再多了。”
    郑和一席话,彻底打消了某些大臣希望将流民送到南洋群岛的打算。
    人太多了运不了,风险也太大。
    李洛和崔秀宁则是毫不意外,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此路不通。
    后世的日本帝国海军够强吧?可是鬼子海军运输军队到华夏作战,一年才能运送多少人呢?
    最多二三十个师团,也就六七十万人。再多,运力就没办法了。
    这还是日国距离华夏海路并不远的情况下。而在古代,用船把几百万人从北方运到遥远的南洋,根本就无法实现。
    其实别说送到遥远的南洋,就是送到江南,也不现实。
    移动距离越远,成本越大。难民在路上赶路,所消耗的粮食更多,一路上的问题更多。
    同样,他们去了南方,到时回北方的成本也越大。一来一起,代价只会更高。
    除非,不让他们回到北方了。
    那可能么?
    一直不回北方,他们就会分南方人的田地。而南方人的田地,本来就不算多。这要造成多少治安难题,多少矛盾,多少动荡?
    更重要的是,华北成了无人区。千里沃野没人种地!
    那么,华北就彻底废了。
    所以,他们注定还是要回去的。起码大多数人必须回去。
    既然如此,那么安置流民的最好位置,就是黄河沿线,长江沿线,运河沿线,淮河沿线,东海岸沿线这六大江海沿线地带,便于走水路运送粮食物资赈济。
    “…财部存粮,大唐临安、金陵、江陵、昆明、成都、长安、洛宁、河内、开城、平安、衡阳、豫章十二大仓,共有一千五百八十万石…”
    十二大太仓,一千五百八十万石存粮,听起来很多。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半年之内,军粮四百万石绝对不能动,修建长安城和关中水利的六十万劳工口粮三百万石也不能动。还要留下各地赈灾粮两百万石,各地修建水利等工程的劳力口粮两百万石,以及其他必要的公用粮食一百万石。
    那么,半年内能用来赈济难民的官粮,只剩下三百八十万石。
    不够!
    李洛和崔秀宁的脸色,都很凝重。
    半年,几百万难民最少要消耗七八百万石粮食,才不至于饿死(喝粥)。因为,古代百姓肉和油吃的很少,吃的又是糙粮,零食也绝对不会有,加上体力消耗较大,所以人均主粮消耗远超现代人。
    所以,人均一日一斤粮食,在古代只能混个半饱,就不敢干重体力话。
    哪怕仅仅不让难民饿死,也有四百万石粮食的缺口啊。最多赈济到三月,等不到夏粮收割了。
    “所以,必须还要动用官卖粮。只是,不知官卖粮还有多少。”财部尚书总结道。
    李洛马上看向专卖寺卿王葛。
    大唐的粮食,实行的是类似后世的国家统购经营之法,目的是为了稳定粮食价格,抑制粮食投机,也为了增加国库收入。
    每年,农民的多余粮食只能卖给专卖寺。专卖寺买了余粮,再通过各地官粮铺卖给需要粮食的人。由此一来,就消灭了贪婪的大粮商,既能让农民的余粮不会被恶意压价,也不会让非农人口吃高价粮。
    专卖寺卿王葛出列道:“启禀陛下,各地专卖寺官粮商铺的可售粮食,如今有一千八百多万石。可是,如果调集四百万石官卖粮赈济,那么可售粮就少了,粮价就只能上涨。”
    “好!”忽然李签又蹦出来奏道:“陛下,臣恳请全部用官卖粮赈济,不动用国库税粮。如此一来,朝廷能减少很多损失啊!”
    关汉卿觉得不妥,第一次出列发言道:“陛下,臣认为大鸿胪此言差矣。要是不用国库,全部用官卖粮赈济,那么官卖粮的价格就会大涨。城中市民,就只能吃高价粮,还吃不饱。”
    “大鸿胪此策,乃是把朝廷应该承担的代价,转移到不种粮食者头上。不光城中市民的口粮减少,就是工匠,警士,官吏等所有人的口粮都减少了,还要吃高价粮。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对朝廷不满。”
    李签哼了一声,“哪里有这么多不满?每个人承担一点,大唐就能度过难关。陛下和朝廷如此仁厚,难道关键时刻他们就不能吃点亏么?为何所有代价,只要朝廷来负担?朝廷不加税,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
    “再说,那么多官卖粮,并不是都买去当饭吃,很多粮食,都是买去酿酒酿醋的。这部分,起码要占两成。不然,你以为民间那么多酒和醋,是从哪里来的?大不了朝廷下令,暂时禁止民间酿酒酿醋就是了。”
    关汉卿道:“大鸿胪言之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他本就为人豁达,又是极有天分之人。此时不但觉得李签言之有理,反而从李签话中突然得到了启发。
    “陛下,适才大鸿胪所说,缺是老成谋国之言。臣以为,与其让官卖粮涨价,还不如堂而皇之的加税!”
    加税?
    此言一出,满殿大臣都有点愕然。尤其是海东时代的元从老臣,就更是有些错愕。
    大唐从海东侯国开始,就从来没有加过税啊。
    一直是两成税,一丝都没有加过。
    李洛和崔秀宁也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人也从来没有想过加税。
    却听关汉卿继续道:“臣归唐不久,却也活了五十岁,倒也经历过不少事。这段时日,也了解过大唐百姓之税负。”
    “说起来,两成税负并不算太低,可大唐没有苛捐杂税。大唐百姓税负,是前宋五成,蒙元三成,日子好过的多。据说,最早光复的江南,百姓已经殷实起来,南方各州,渐有盛世之气象。”
    “这些,都是陛下恩泽万民所致。如今,南方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就不能偶尔加一次税,帮朝廷渡过难关么?”
    “如此大事,何止是陛下之事,朝廷之事?那也是天下人之事,应该各有分担才对啊。以此让百姓明白,国家有难,草民有责。也形成一个惯例,将来国家百姓再遇大事,偶然加税就是理所当然。”
    “国家遇大难可加税,可国库丰裕时,也可减税。如此张弛有度,方是大唐之福。否则遇到大难,百姓事不关己麻木不仁,一加税就怨声载道,焉是好百姓?长此以往,自私自利者多,毁家纡难者鲜也。”
    “同样,国库钱粮多的用不完,却还年年照常征税,这也不对,也应该偶尔减税,让利于民。”
    “臣以为,河南江北百姓,不用加税。但他们必须接纳流民入户,多余的房屋腾让出来给流民暂住。这就算他们加税了。”
    “而南方百姓,则要加税一成,帮朝廷渡过难关。如此一来,朝廷和百姓共同出力,勠力同心。既大大减轻了朝廷负担,又由此教化了百姓,使百姓遵循相互帮助的人道大义啊。”
    “朝廷可张贴告示,晓以大义说明原委。臣再令各地剧院戏班,上演曲目,宣扬赈济流民之仁政,百姓踊跃报国之德。如此,加征一成钱粮,百姓不但没有怨言,还能更加感念陛下和朝廷。”
    关汉卿一番话酣畅淋漓,说的百官不住颔首。
    这位上任不久的文艺寺卿,说的真是好啊。
    陛下真是慧眼识珠,想不到这关汉卿,竟然有如此见地!难怪,能起步就是正三品文艺寺卿!
    事实上,这就是江湖老油条的厉害之处。这样的人对人心世情深有洞察,一旦做了官,往往要么就是大贤,要么就是大奸。
    “善哉!”唐主高兴的点头,“这就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如此,才能显得我大唐政通人和,团结一心,共创盛世啊。嗯,这个税该加,加的好!关卿之策,上!”
    真是灯下黑啊。这么好的法子,他之前硬是没想到,似乎下意识的回避了加税的念头。关汉卿这个加税的法子,很好!
    崔秀宁也笑道:“关卿之言,当真震耳发聩,本宫闻之,深以为然。”
    百官也纷纷附议,人人神色轻松不少。
    陛下说的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唐百姓,就该如此才对!
    用这个法子,朝廷可节省大半支出,还能教化百姓,开百姓遇国难踊跃支援之先河。
    一箭双雕!
    “陛下,臣请洪武五年,所有八品以上官员,只拿半俸,支援朝廷!”林必举奏道。
    百官也纷纷附议,请求明年只拿半俸。
    “准奏!”李洛同意,“另,今年元旦,费用减半。洪武五年,宫中所有各项开支,除了太上皇的用度,全部一体减半!”
    颜铎立刻表态:“老夫用度,也减半!”
    当真是君臣同心,群策群力。皇帝的表态,当然主要是态度,事实上,宫中用度减少一半,也省不了多少钱粮。要知道,洪武四年的宫廷开销,也不到一百万银元。这还包括了几千宫女宦官的薪俸。
    唐廷君臣商议到半夜,总算集思广益之下,拿出一个综合性的方案。
    第一,豫、雍、兖、青、徐五州所有沿江河东海郡县,全部按照籍贯对口接受流民。比如,相州(安阳)流民安置在开封郡,卫辉(新乡)流民安置在荥阳郡…
    然后,各郡在分配到各县,乡村官吏负责安排村民接纳。
    被安排接纳任务的县,高达一百二十多个。
    随即,征调粮食等物资的圣旨也当庭下达。李洛一口气连下几道命令,雷厉风行。
    “织造司准备调集全国各地纺织官坊棉布…”
    “矿物司调拨煤炭…”
    “户部准备为流民登记造册,安排临时户口…”
    “水师征集运输船,赶赴南方运粮…”
    “专卖司调集食盐…”
    “警部抽调南方各州警力,北上强化治安…”
    “信访司,文艺寺,各地道庙,官府,宣扬教化,组织百姓踊跃支援…”
    一条条命令火速颁布,火速传达,唐廷中央到地方到基层,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这一切,都体现了唐廷高效的行政效率。
    到天亮时,唐廷已经发布数十条圣旨和部令寺令。
    整个大唐,都将被动员起来。
    …………
    就在唐廷连夜召开紧急朝议后两天,从河东到齐鲁的两千里黄河沿线上,开始出现大量的人群。
    就在几天前,元廷的阴谋终于全面发动了。
    元廷地方官衙突然张贴告示,说三日之内不南迁的百姓,视同愿意跟随大元去西方为奴。三日之内不走,就必须放弃家园西迁万里。
    元廷告示还说,李唐会接纳他们,赈济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去河南去陕西。大元不阻拦他们南下,黄河那么厚的冰,也是他们的机会。
    与此同时,元廷还撤走了之前防止百姓南逃的河防所官兵,彻底放弃了河防。完全就是:你想走就走。
    这还不算,官兵还开始大肆焚烧民居,大量元军骑兵肆意践踏麦苗,断绝百姓留下来的生路。
    完全就是武力逼迫百姓南迁。南下还有活路,留着要么西迁为奴,要么饿死冻死。
    各地官府和元军,都在做一件事,威逼恐吓百姓南迁。
    虽说忽必烈禁止元军屠杀,元军也的确没有明目张胆的杀戮,可如此做派,还是猛然在整个华北掀起巨大的恐慌。
    曾经自命为圣天子,被封为儒教大宗师的蒙古大汗忽必烈,彻底露出了野蛮的本质。
    他亲自策划了蒙元集体性的百姓大驱逐。
    这一天,忽必烈预谋了很久,一旦发动就是天崩地裂,无可阻挡。
    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到处是被元军焚毁的房屋,到处是被骑兵践踏的麦苗,到处是呼啸来去,威逼百姓南迁的元军。
    所有的牲口,也被元军抢走。
    做的非常绝。也就是没有屠杀了。忽必烈还没到那种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一直很清醒。屠杀,对他有害无益,他怎么会干?当了几十年中原皇帝,他并不是毫无底线。
    他只是想借此耗空李唐的国力,给李唐制造数不尽的麻烦,同时借助流民潮攻占陇右,从甘凉地区狠狠来一刀,为以后的元唐争霸争取主动权。
    既然河朔注定守不住,既然大元主体已经在西方,既然一定要西迁,那何须还要在意这些汉人?干脆利用这个机会,来一次大的。
    为了逼迫百姓南迁,元军甚至真的开始动手抓捕青壮,充为奴隶,扬言让他们去西方做牛做马。
    “你们的皇帝是李洛,他是汉人的皇帝,他很仁慈,不会不管你们的!去吧!去南方,那里有你们的活路!”
    第一次,元廷为李洛“说好话”。
    当真是天大的讽刺。
    而潜伏在百姓中的唐廷特务,数量太少,他们的舆论和能力,如何能和整个元廷相比?他们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切。
    不少华北百姓,本来就希望脱离元廷投唐,只是之前走不了,如今当然巴不得脱北。
    然而更多的人,是不想抛弃家园南下的。
    可是,他们此时只能匆匆南迁了。至于反抗,他们连兵器都没有,饭都吃不饱,怎么反抗?起码南下还有希望。
    于是,数百万不愿意跟随元军去西方为奴的汉家百姓,抛弃了突然被毁的的家园,拖儿带女,携家带口的挥泪离开。
    他们带着仅有的一些口粮,带着仅有的一些衣物,冒着凛冽的风雪,被元军驱赶着南迁。
    从黄河北岸东岸,到长城之南的幽云地区,到处都是栖栖遑遑南下的人流,到处都是哭天喊地的哀嚎。
    不知道多少人,回望着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地方,泪水横流。
    流民们以家族或者村社为单位,一伙一伙的南下。他们此时的希望,只剩下:大唐!
    此时,只有大唐,只有洪武皇帝,才是支撑他们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唯一动,是茫茫黑暗中唯一的一盏灯。
    “不要哭!哭会消耗力气,会更冷!去找大唐官家!”在相州南下的百姓中,一个老者对着族人大声呼喊。
    “对!找俺们汉人的官家!”
    “去大唐!”
    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冰天雪地里到处都是一伙一伙的流民,旷野中都是哭声。
    “娘!我饿了,我走不动了!”一个小女孩摔倒在雪地,哇哇大哭。
    她可怜的母亲抖抖索索的掏出一个冰冷的窝窝头,“少吃一点,还要赶路…到了大唐就好了。”
    小女孩脸上的泪都快冻住了,抽泣着说道:“娘,还有多远能到大唐…”
    她母亲滚下泪珠,“快了,快了…”
    一个老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雪地,傍边的汉子立刻抢上去,“爹啊,爹!”
    那老人努力转过头,看看北方,又看看南方,吃力的说道:“三郎,俺不行了,走不动了,到不了大唐了。”
    “爹…”汉子豆大的眼泪滚滚而落。
    “把俺的袄子拿走,你们多穿一点,俺也用不上了…雪里一埋…就,就成…”
    老人的话越来越小,终于沉寂不动了。
    汉子嚎啕大哭,呼天抢地,“爹——”
    “杀千刀的大元,杀千刀的鞑子啊—”
    汉子哭完之后,却仍然脱下亡父的袄子,披在一个小男孩身上,恶狠狠的说道:“小子,你给老子记住了,你大父,是鞑子害死的,是鞑子害死的!”
    事实上,虽然河朔百姓耐苦寒,可这一路走来,仍然时不时见到有人倒毙在风雪中。
    而在南下的流民大潮之后,却是早有准备的元军铁骑。
    他们,在等待唐军冒雪北伐,希望唐军此刻北伐。
    可是,他们注定会失望。
    当然,如果唐军屠杀渡河百姓,他们也乐的看热闹,然后帮着一起杀。
    反正,是唐军先杀的。
    就在黄河南岸官府刚刚动员起来时,最近的一批移民,终于踏上了黄河上的冰面。
    来了!
    漫长的黄河上,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北方百姓,行走在黄河之上。
    如同过江之鲫!
    “大唐!要到大唐了!”千里河面上,到处都是惊天动地的呐喊。
    倘若唐廷没有提前准备,这一幕绝对会让整个唐廷手忙脚乱。
    唐洪武四年、华夏3986年、元至元二十六年腊月初八,是被后世历史铭记的日子。
    这一天,数百万华北百姓大南迁。
    史称:腊八大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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