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在甲板待腻了,就施施然来到一个舱室。这舱室只住了一个人,显得很是奢侈。
    舱室中的人,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他睁开一双清澈的眸子,微带讥讽的说道:“李洛阁下,倘若你还是来说服在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我少贰信资,绝对不会背叛大日本神朝,背叛少贰氏。”
    李洛在对方对面坐下来,笑道:“少贰君何必如此执着呢?你真的忠心你的大日本神朝么?”
    少贰信资俊秀淡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李洛阁下,你这是何意?在下身为日人,难道不忠心神朝么?”
    李洛摇头,眸子直直盯住少贰信资的眸子,“少贰君,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忠心的不是日本神朝,而是幕府。甚至不是幕府,而是幕府权臣北条氏,对么?难道北条氏就能代表神朝么?”
    “少贰君,在本官看来,代表你的神朝的,只有京都的朝廷有资格,幕府不过是乱臣贼子,北条氏又是幕府权臣,连幕府将军都不是。所以,你真正忠心的,不过是北条氏对么?”
    少贰信资神色一变,李洛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了他的痛处。不错,少贰氏是武家大贵族,可是少贰氏的尊荣富贵,却来自幕府,确切的说是来自北条氏,而与京都朝廷的天皇和公卿大臣,没有丝毫关系。
    忠于北条氏和忠于神朝,是一回事么?即便少贰信资年轻识浅,也知道不是一回事。
    但是,少贰信资不会认同李洛的话。
    “李洛阁下此话谬矣。如今北条氏全力抵御蒙鞑,保护上千万我国百姓不受蒙鞑荼毒,当然能代表神朝。忠于北条氏,就是忠于神朝。背叛北条氏,就是背叛神朝。”
    “倒是李洛阁下,身为高丽人,却甘心为蒙鞑鹰犬,为虎作伥,真是可怜,可惜,可叹。”
    李洛一点也不生气,笑道:“所谓盖棺定论,本官是不是可怜可惜可叹,少贰君未免定论太早。不过,少贰君别忘记了,想取你性命的,可是你的兄长少贰经资。”
    “你少贰家的官位,全部落在你兄长头上。他如今做着三前两岛五国守护,又官居镇西西方奉行,九州防御总大将,掌握大宰府实权,何等风光得意啊!”
    “而少贰君你呢?虽然逃过一命,却犹如丧家之犬。就连你的母亲和同母妹妹,都被逼得出嫁为尼。你真的甘心么?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难道不该顾念令堂和令妹么?你的经资兄长,何曾对你有一丝兄弟之情呢?”
    “名为兄弟,实为仇敌。你至今不为自己和母亲打算,却忠心于仇敌,真是不孝之人啊。不孝之人,谈何忠诚?岂不谬乎?
    “大元征日,只不过是以服不臣。哪怕打下日国,也是仿效高丽,日国仍然存在。但是,幕府和北条氏肯定是是要消灭的,其他么…只要你的天皇和朝廷顺服,自然一切照旧。”
    “少贰君,只要你配合本官,你失去的一切,本官都能帮你拿回来。就算你要做镇西探提,甚至大宰府权帅,总管九州,也不是没可能。少贰君,你好生思量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洛说完这些毒蛇诱导般的话,也不给少贰信资反驳的机会,就站起来离开。
    他相信,只要少贰信资不是迂腐到不可救药,迟早会答应配合自己。
    按照崔秀宁的说法,少贰信资敏感脆弱,心性清高,自命不凡,满腹怀才不遇的苦闷,他是那种时时刻刻盼望咸鱼翻身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不吃自己抛出去的诱饵。
    …………
    合浦港距离对马岛只有一百多里,元军东路军仅仅一天时间,就于六月四日,到达对马海域。
    对马岛的守军,早就远远望见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元军舰队。
    “呜呜呜——”示警的号角声,顿时遍地吹响。紧接着,一道狼烟冲天而起,给南方海域的壹岐岛报信。
    “元寇来袭!元寇来袭——”背插对马宗氏家徽靠旗的武士,骑着矮小的对州马,一边歇斯底里的嘶吼,一边飞马往国司府报信。
    “元寇来袭!”
    海边的日国百姓,纷纷大喊着冲进木屋,女子背着小孩子迈着碎步往内地逃命,而精壮男子们取出长矛和竹枪,迅速集结。
    元廷准备征日两年了,对马国作为抵御元军的最前沿,岛上的百姓早就被操练起来。
    只是,如今对马国的百姓,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对马百姓了。七年前的对马百姓,已经在第一次征日(文永之役)全部被元军屠杀殆尽。这批百姓,是近几年被幕府强行迁到岛上的。
    国司府的对马国守护代(代理守护)宗盛明,闻报后毫不吃惊。因为宗盛明早就知道元寇要来了。
    宗盛明很清楚,就凭对马国的上万百姓和数百武士,根本无法阻止元寇占领对马。
    对马国,根本守不住。
    但是,对马国必须坚决的抵抗元寇,目的只有一个:挫败元寇的锐气,用鲜血,点燃神朝武士的愤怒。
    说白了,对马岛的军民,是用来玉碎的,也是用来祭祀“八百万神灵”的。如今整个日本神国,上至天皇陛下和北条大人,下到普通百姓,都在进行“祈神”。希望神灵帮助神国消灭来犯的元寇。
    不光对马岛,就是身后的壹岐岛,也是无奈之下的“牺牲”。幕府认为,通过两岛军民的牺牲,让元寇看到神国军民敢于玉石俱焚的誓死之心,挫其锐气,甚至知难而退。
    作为对马国的守护代,少贰家的家臣,宗盛明当然不会举家殉葬。他的儿子,已经留在了肥前国。
    “诸君!元寇既来,七生报国的机会,总算到了!”宗盛明对御家人武士们喝道,他头上戴着孝,连身上的“胴丸”(盔甲),也戴着孝。
    三百多名御家人武士,人人戴孝,给自己戴孝。他们等这一天,不是一天两天了。
    “愿跟随盛明阁下,杀身成仁,七生报国!阁下,请下令吧!”
    三四百名武士一起按刀喝道。
    宗盛明猛然站起来,矮小精壮的身躯挺的笔直,腰间太刀霍然出鞘,闪过一道炫目的雪光。
    “那么,诸君,就带着岛上的足轻和农民,如同飞蛾扑火那样,向登陆的元寇,发起决死之战吧!拜托了!”
    “嗨!!”数百武士雷鸣般应答,轰隆隆冲出国司府。
    然后,宗盛明回过头,看着已经一身盛装的妻子,声音悲怆的说道:“清子,你准备好了么?”
    清子流泪点头,跪下拜道:“那么,就和您在黄泉相见了。请您,一定不要忘记我的样子。”
    宗盛明点点头,深深看了清子一眼,然后大步出门而去。
    清子呆呆看着宗盛明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白绫,在两个侍女的帮助下,悬梁自尽。
    一群侍女跪下磕头之后,也纷纷悬梁自尽。
    就在宗氏家眷纷纷自尽之际,宗盛明已经率领仅有的一百骑兵,抱着必死之心,向元军登陆的海岸而去。
    日军骑兵的战马,不装备马蹄铁,而是装备“草马鞋”。他们认为,“草马鞋”比马铁蹄更轻,奔驰起来声音更小,有利于冲刺和奔袭。
    所以,宗盛明的一百骑兵奔驰起来,不是“哒哒哒”,而是“噌噌噌”。
    之前派出去的数百武士,此时也纷纷背着靠旗率领足轻和青壮,与宗盛明的一百骑兵汇集在一起。
    等到海边时,已经汇集了三四千人。当然,大多数都是青壮农民,很多人连铁制武器都没有,用的只是竹枪。
    但是,人数虽然不多,却有上千面靠旗。这旗子一多,看上去也颇有威势。
    宗盛明的战术,仍然是日军在擅长也最常用的“一骑打”和“散兵战”。也就是所谓的斗将,捉对厮杀。
    后世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三国演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书中有大量的“一骑打”(斗将)。
    日军并不是不懂阵法,但一直对“一骑打”情有独钟。这是因为日本武士太过于追求个人勇武,战场表现欲太强。
    日本武士在战场的心理,非常独特。他们带着悲情主义的意念,将自己的“兵名美誉”展示给人看,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
    他们的观众,不光是自己的战友,也包括敌人。一个将领的“兵名美誉度”是否成功,胜败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勇武无畏的人格。
    战场,也是演绎个人勇武人格的舞台,不能让同伴失望,更不能让敌人看不起。甚至,他们更重视敌人的评价。
    这种源自华夏古典军蔮煮义(唐以前)的“武格”,在宋代消失后,却被日本继承并发扬,演变为后世的武士道。
    宗盛明带着“几千大军”,来到海边时,顿时口等目呆。
    只见海上如山如云的舰队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见头,真是桅杆如林,白帆蔽日。
    一股强大的气势从海天之际而来,如黑云压城。
    “呜呜——呜呜——”
    船上传来的号角,声达天际,雄壮无比,隐隐听见无数马嘶声传来。
    虽然正是盛夏,但宗盛明却感到浑身冰冷。
    如此强大的敌人,神国这次,真能幸免么?
    但是,宗盛明却毫无惧意。很快,他浑身的血液反而熊熊燃起,握住太刀的手,青筋暴露。
    这个男人,本来就是来送死的!
    他要轰轰烈烈的死给元寇看,让敌人知道,日本,不—可—辱!
    宗盛明取出一柄折扇,在马上打开一舞,吟道:“千舟万舸蔽日来,妖氛如云遮海天。我辈捐躯向东死,七生报国泣杜鹃。”
    武士们纷纷取出折扇,各自吟诵自己的绝命诗。而那些不识字的文盲足轻和农民,却又是羡慕又是自卑的看着武士们吟诵绝命诗。
    看看人家武士大人,死都如此风雅,而他们呢?估计是“犬死”吧。(犬死:窝囊卑贱的死)
    看到武士们一脸悲情的流泪吟诗,宗盛明很是满意。日国以悲情为美,他们固执的认为,悲情拥有的力量,是乐观豪迈永远达不到的。
    等到宗盛明等人表演完毕,高丽军已经率先抛瞄登陆。
    宗盛明端坐马上没有动。既然是飞蛾扑火般决死,那就大度点,让敌人上岸排开阵势再攻击。反正他兵力太少,也不可能把元寇堵在海滩上。
    就算此时发动攻击,元寇船上的石炮,床弩,弓箭,还有那可怕的炸罐和火筒,就能让他全军覆没。
    还不如等元寇上岸,真刀真枪的“一骑打”。
    此时,战船上的元军,也早发现了岸上一群白衣(孝服)的日军。人数不多,只有数千人。而且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退缩,也没有开始攻击。竟似…是让征日大军从容上岸。
    “都帅,倭人这是何意?”万户朴秋不解的问金方庆。
    金方庆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岸上的日军,缓缓说道:“这是以死感敌,为了消磨我军战心。他们,是来送死的。哼,本帅岂会吃这套?他们却是打错了算盘,白白送死。”
    另一个万户金周鼎笑道:“都帅所言极是。这些倭人,到死都要耍心眼。”
    金方庆大手一挥,“朴秋,上岸整队,不急,慢慢登陆。”
    “遵命!”朴秋立刻通过船桥回到自己的旗舰,下令所部一万兵马率先登陆。
    金方庆看到朴秋所部已经在组织登陆,不由看向后方蒙古军队的船队,眉头一皱,心中很是不快。
    蒙古兵跟着后面,把登陆打头阵的活儿都交给高丽兵,真是岂有此理。
    可他再不满也只能腹诽罢了。谁叫蒙古人是主子呢?
    但是,以后还有不少恶仗、大仗要打,这每次都让高丽军打头阵,到时高丽男儿能有几人回归故里?
    朴秋登陆之际,李洛却在睡大觉。
    他的护军左营不是主力,所以是跟在高丽主力舰队的后面。高丽军主力有几万人,哪里轮得到他打头阵?
    “狼主,对马到了。大军已经在登陆了。”亲卫颜隼眼见大军即将登陆,而狼主还没有醒来,忍不住在爵室外面敲门提醒。
    在登陆了?李洛醒过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怎么没听见喊杀声?岛上日军这么大意的么?
    李洛出了爵室,站在甲板上一看,可看到的都是船,视线被挡住,根本看不到岸上。
    但是,显然前面的船队真的是在登陆了。
    不急。这全部登陆,还要好一会儿呢。而且,这对马岛虽然是大军中转站,必须要占领的地方,可只会留部分兵力,大部分兵马不会留在岛上。
    正在这时,专门看守少贰信资的亲卫完颜阿山走过来,禀报道:“狼主,那个少贰信资,想见狼主,说有要事。”
    李洛笑了。
    少贰信资,终于想通了么?
    李洛来到少贰信资的舱室,看到少贰信资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变得轻松了很多,之前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郁,已经看不到了。
    “李洛阁下,在下经过深思熟虑,对阁下的忠告深以为然。在下,愿意与李洛阁下合作。可是,李洛阁下的诚意,在下实在不敢轻信。”
    李洛在少贰信资对面正襟危坐,很认真的说道:“少贰君到底是个聪明人,本官没有看错。少贰君,我李洛以仁州李氏祖宗的名义起誓,只要少贰君与本官携手合作,本官必不相负。若违此誓,就让仁州李氏一蹶不振。”
    少贰信资见李洛郑重无比的以祖宗名义起誓,这才相信李洛的诚意。
    两人达成了协议,商量了一会儿,李洛才笑吟吟的离开少贰信资的舱室。
    此时,朴秋的一万高丽兵,已经完成登陆。
    忻都的战船上,也发出了旗语,命令登陆元军立刻发动攻击。
    朴秋眼看对面的日军人数很少,很多连盔甲都没有,顿时放心了。他甚至懒得列阵,更懒得布置防护大盾,而是直接下令击鼓进军,以力压之。
    “咚咚咚咚!”高丽军中的军鼓响起,刀枪盔甲的铿锵声中,上万高丽战士缓缓压上。
    与此同时,高丽军中战马嘶鸣,步兵军阵分开之际,整整八百人马皆披甲胄,骑士只裸露一双眼睛的具装重甲骑兵,“轰隆隆”奔驰而出。
    高丽具装重骑兵!
    隋唐之后,具装重骑兵由于屡屡被克制,在中原被淘汰。但是,蒙古军队却仍然装备了高达三成的重骑兵。而高丽也保留着五千人的重装骑兵。
    元军之所以这次带了重骑兵过来,是因为上次征日时,就吃了日本重装骑兵的亏。
    没错,日本也保留了重骑兵。
    第一次征日时,元军已经攻上了岸,即将站稳脚跟。可是突然,数千日本重装骑兵轰隆隆压过来,一下子冲垮了元军大阵,将元军再次赶回海上。
    就在元军被赶回海上的当天夜里,暴风突然来临,元军战船大多沉没,惨败而归。
    所以,日本重骑兵的攻击是导致元军功亏一篑重要原因。
    ps:算了,今天我也不求支持了。求也木有。数据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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