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漫天的大雪之中,大宋使团的车马从馆驿搬出。在一队金国士兵的保护下,他们住进了东城的一座庭院。
    这是一座庭院,但却是有着高大围墙,且树着四座箭塔的庭院。整个宅子里一棵树也没有,甚至连假山花坛回廊也没有。院子空落落的裸露着铺面大雪的地面,看上去简陋无比。
    但方子安知道,这种宅子才是真正的好宅子,这当然不是针对居家者而言的。对于居家者而言,假山凉亭花树这些自然是养心怡人的好景致,大凡富贵之家,自然是大花气力去点缀居住的宅院。但那样的宅子也同样会便于潜入者藏身,便于他们隐匿身形。而现在这样的宅子,四座箭塔可俯瞰整个宅院,什么都无可遁形。若是有人想潜入进来,第一时间便会被发现,而且根本无处可藏。
    高达丈许的青石围墙顶端甚至有相隔数丈便数里的半人高的墙垛。两尺宽的墙头可让人在墙头防守。这其实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占据箭塔,踩住墙头,除非有大量兵马的进攻,且配备有重型攻击器械,否则是休想攻进来的。
    宅子的房舍都是紧固的青石垒砌,看上去虽然古朴寻常,但却放火防撞。里边的摆设倒是有些豪华,后宅正房的东西厢房中堪称豪华来形容。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家具用品都是全新的,且样式材质居然是大宋的样式,且是最高档的那种。牙床宽大,被褥簇新。
    后面的小院里的两间柴房之中堆了满满的柴薪和炭火。二进的仓库里堆放着上百袋的米面,天井中还有一口水井。简直准备的齐全之极。
    也就是说,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就算被困在里边,也不用担心没吃没喝被困死。
    方子安和赵刚等人巡查了整个宅院之后,惊讶之余都一致断定,这里一定是萧裕的一处私人宅院。狡兔三窟,萧裕这样的人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也树敌无数,自然要提防一些不可预测的危险。这宅院必是他其中一处预防危险来临时得以存身的巢穴。否则无法解释这座宅院有着如此毫不掩饰的防御体系以及米粮水的储存。
    众人都很满意,宅子虽然只有三进,但是设施完备,房舍也有十几间,足够使团兵马驻扎了。有了高大的围墙坚固的院门和四座箭塔,加上宅院中一览无余的布局,防卫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比之那座阴暗破败的馆驿而言,自然是好了不知多少。更重要的是,这宅院远离南边的那座军营,而是在东城的一片豪宅之中,增加了很大的安全感和自由度。
    方子安和史浩分住后宅东西厢房,史浩对这新住处自然也很是满意。方子安忙活了一番,在屋中生了炭火,烧了壶热茶陪着史浩坐在堂屋里欣赏外边的落雪,一边喝着热茶,倒也舒服惬意。
    “子安,你说那萧裕为何要我们搬到这里来呢?是为了保护我们么?被你的话打动了?”史浩喝着热茶轻声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他确实对我的话不是无动于衷。让我们搬到这里,便是让我们不会不明不白的被人杀死。我们死了,他担心完颜衮手中那份不存在的证词便无人澄清。那也是我今日答应他的话。虽然他表面上说根本不在乎,但其实我知道,他很在乎。再者,恐怕便是为了掌控我们了。岳父大人,你敢相信么?我们现在应该是金国左右丞相都想拉拢的对象了。”
    史浩苦笑道:“换言之,也就是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了。”
    方子安笑道:“确实如此。”
    史浩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一切,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方子安摇头道:“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若操之过急,反而露了破绽。肉饵丢出去了,两头狼也都闻到了血腥味,现在我们便只需看两只狼会不会斗起来。若斗起来,便是混乱之局,斗个两败俱伤,我们便可浑水摸鱼。”
    史浩低声道:“若是斗不起来呢?”
    方子安摊手道:“那我们便被两头狼吃个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但是我相信,他们会斗起来的。不是因为我的挑拨离间有多么厉害,而是他们自己的原因。倘若他们之间不是矛盾重重,我再怎么挑拨也是无用。倘若他们之间早就积怨,我们便是那根让矛盾爆发的导火索,让他们矛盾激化,斗个你死我活。岳父大人或许要问为何我知道他们之间矛盾重重,那是因为昨晚那样的宴席左相居然没有请右相,而我只是小小的露了个口风,完颜衮便又是恐吓又是威胁的想急于知道我们和萧裕之间有什么秘密,那便是等于亲口告诉了我。所以我才下决定去挑拨他们。”
    史浩点头,细节他已经知晓,他同意方子安的判断。萧裕和完颜衮之间必然是不睦的。其实,身在官场的人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朝廷里除了皇上之外,主事的人其实也只能有一个。古往今来,甚少有不争权的,除非掌权者只有一个。
    “如果他们斗起来,你认为谁会赢?”史浩问道。
    方子安道:“我内心里当然希望萧裕能赢,但实际上,萧裕不可能赢。”
    史浩皱眉道:“那是为何?你怎敢笃定萧裕不会赢?是萧裕手段不够毒辣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不是,萧裕的手段不毒辣,又怎会参与完颜亮的弑君夺位之事?又怎会协助完颜亮清算了那么多的宗室皇族?萧裕可是心狠手辣之人,虽然看起来完颜衮似乎更加的粗鄙残暴,但其实都一样。我之所以认为萧裕会败,是因为萧裕没有退路,他必走极端才能活命。完颜衮是完颜亮的亲弟弟,就算是败了,不至于没命,最多罢官赋闲罢了。而萧裕虽也是完颜亮的心腹倚重之人,但一来他身份是辽人而非女真人,二来他知道太多完颜亮的底细。他自己也一定知道,他若败了,便只有一死,毫无退路。而现在的金国,完颜亮权威甚重,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史浩惊愕道:“你的意思是……萧裕不动则已,一动便是要……造反么?”
    方子安点头道:“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如此。”
    史浩满腹狐疑,虽然对方子安的能力甚是认可,但是方子安说的这些,着实让史浩觉得有些信口而言,并无令人信服的根据。或者说方子安的话没能说服他。
    “子安,你可要多想想,不要太过自信。我认为,萧裕不会这么做,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造反?开什么玩笑。你未卜先知么?”史浩微笑道。
    方子安笑而不语,并不分辨。心想: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未卜先知。我读过关于金国的那本书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裕造反。除非那书上写错了,或者是历史走向改变了。
    ……
    方子安和史浩坐在新住宅里闲聊的时候,萧裕的书房里,萧裕正和萧祚和耶律辟离刺三人低声的交谈着。对着自己的亲弟弟和自己的妹夫,萧裕没有任何的隐瞒,将方子安今日上午前来说的一切全部告诉了两人。萧祚和耶律辟离刺听了惊得半晌无言。
    “哥哥,这件事我怎么听着有些蹊跷呢?你和完颜衮确实不睦,但也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啊。为何那完颜衮会突然发难呢?那宋朝使者的话,未必可信啊。也许,他们是故意挑拨离间,挑起事端也未可知啊。”萧祚思索半晌,沉声说道。
    “阿兄,我也觉得这事儿蹊跷的很。搞不好,还真是那宋朝使者作怪呢。他们的话,怎么能信?”耶律辟离刺也道。
    萧裕皱眉沉声道:“我其实也有跟你们一样的疑惑的。可是……那方子安说的话都是真话啊。他甚至将大宋内部发生的纷争,普安郡王被软禁这样的大秘密都说了出来,这跟我掌握的消息完全吻合。而且……完颜衮这狗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对付我。他借宋使之口诬陷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借宋使之口,反倒更加容易让皇上相信他。之前他数次三番的启衅,哪一次不是捕风捉影,诬陷攻讦?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当然也不能全信那方子安之言。但是,我不能无动于衷啊。倘若是真呢?我只问,倘若是真呢?难道我要等刀架到脖子上才知道后悔么?”
    萧祚和耶律辟离刺沉默了。是啊,这种事难道还能掉以轻心么?假如万一是真的呢?难道非得拿人头落地来证实么?谁敢打包票?完颜衮也确实是什么手段都干得出来的人。
    “阿兄,皇上圣明的很,又对你极为倚重,敬你如兄长一般。皇上定能分辨是非黑白的。这事儿终归要皇上来定夺的。”耶律霹雳刺道。
    萧裕笑了,看着耶律辟离刺道:“皇上么?你们真当皇上把我当做兄长一般么?他是那么说过,但同样的话他对唐括辩也说过,对乌带也说过。他们都是跟我一起帮着皇上得皇位之人,都是有功之臣。结果如何?当初帮他的人还活着的便只有我了。你以为我还相信他是真的倚仗我么?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他还指不定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杀了我呢。当然了,我也不敢确定他一定会如此。但还是那句话,我赌得起么?我只有一颗脑袋,我能赌么?”
    耶律辟离刺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在萧裕心中,对皇上竟然早已生出了戒心。确实,当初帮完颜亮的人,完颜亮登上帝位之后便翻脸无情,诛杀了他们,这当然让萧裕寒心。特别是那个乌带,完颜亮只是看上了他的妻子,想要据为己有,便找理由杀了乌带。这件事别人不知,萧裕却是知道的,也跟萧祚和耶律辟离刺说过。萧裕还怎么信他?
    “哥哥,那你的意思呢?”萧祚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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