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和臣下商讨大事,向来气氛宽松。
    即便是他当了皇帝之后越来越注重规矩,礼仪,但对臣下还是和颜悦色居多,臣下们就算有何错处,他也能尽量容忍,所以论起对臣下的宽厚程度,其实李渊,萧铣都不如他。
    有人会说他杀戮功臣,旧人,可义军发展到现在,若不杀人才叫不对,义军将领们起于草莽,极具反抗精神。
    当他们受到皇权的压制的时候,最终的结局大多不很美妙,因为他们很难适应一个稳定的政治架构。
    就像一个大手大脚惯了的单身汉,突然有一天多了个很会算计的婆娘,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只是如今殿中的气氛就没有和缓一说了,窦建德也没那个心情再优容臣下。
    他瞪大眼睛,冒出了几许凶光,重重一拍桌案,“怎么都不说话了,俺平日对你们不薄,等了你们多少时日,竟然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给我,俺养你们这些废物作甚?”
    早年间的粗野好像又在窦建德身上复苏了过来,只是殿中能适应他这个风格的人已经不剩多少了。
    臣子们垂着头,呆若木鸡,窦建德深深吸了口气,他不由想到若是童广寿等人犹在,此时怕是要叫嚷着去阵前领兵了吧?
    “至尊莫恼,末将愿意去前边把王琮那厮换回来……若不是他胆子小,也不会到得今日地步,俺早就说他靠不住,至尊偏偏不信俺的……”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亲卫大将军刘黑闼。
    刘黑闼是典型的河北人,人高马大,身体强壮,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脸上都是横丝肉,声音洪亮至极。
    此人的经历也不简单。
    他是河北贝州人,与窦建德等人是正经的同乡,年轻的时候不学无术,横行乡里,是当地有名的黑社会,与窦建德此类在贝州有着豪侠名声的人都有交往。
    隋末大乱,窦建德起事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去投了郝孝德,没办法,这厮好酒嗜赌,不事生产,偏又奸诈蛮强,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也就是窦建德几个人还能时常给他些资助。
    等到征伐辽东,窦建德等被征召去了军前,他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穷困潦倒,无以为继,于是干脆入了贼伙,干起了无本买卖。
    后来他随郝孝德等人投了李密,与瓦岗的那些人合流在了一处,待李密败亡西窜,他又跟着郝孝德降了王世充,领命去守新乡。
    和王世充打了那么多年,他很瞧不起王世充,觉着他一直缩在龟壳之中,没什么本领,很是不愿为其效力。
    此时窦建德崛起于河北,刘黑闼听闻都没带犹豫的,立即率部来河北投了同乡,只是他来的有些晚了,名声又不大,所以一直处于众人之下。
    可他还是很快取得了窦建德的信任,在攻拔幽州,抚平山东以及与王世充的作战当中崭露头角,成为了一个很合格的义军将领。
    只是这人残暴嗜杀的本性也就此暴露无疑,率军攻伐之际,杀俘是他常干的事情,还屠了两次城,于是凶名渐显。
    以王琮为首的贵族将领很不喜欢他,只要一起作战,回来后便要跟窦建德说他的坏话,一来二去便结了仇。
    窦建德耳根子有点软,在王世充派兵攻河内之际,刘黑闼领兵拒之,王世充退兵后,他再次屠城,窦建德一怒之下将其召回魏城,很多人以其残暴,想要杀了他。
    窦建德到底是念在他们是同乡,加上刘黑闼对他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他一次,并把他留在身边,不再让他到军前领兵了。
    这其实也让刘黑闼躲过一劫,童广寿等人受戮之时,他没领兵权,也就没怎么受到牵连,不然以他的德性,定然在被诛之列。
    这会站出来,是他实在忍不住了,这些平日里能说会道的都闭了嘴,皇帝故态复萌,让他很是舒适,自然也就该轮到他说话了嘛。
    他和童广寿等人的腔调差不多,先就嚷嚷着要到军前领兵,然后就想清算异己,义军将领们大多都是这么个作风,倒也不算奇怪。
    搁在平日窦建德肯定不愿意听,但现在嘛就另当别论,听着还很顺耳的样子,这时他就觉着,没了这些能打能杀的汉子,危难之际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呢?
    只是他对此的领悟明显来的晚了些,旧人们已经被他收拾的差不多了。
    当然了,也还有余孽剩下,左领军将军刘雅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曹旦的亲信将领,在夏军当中名声不小。
    “刘将军说的不错,咱们打仗从来不顾及身家性命,有些人则不一样,总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唐军攻虎牢的时候,就应该过河去断了唐军后路。
    唐军中很多都是萧铣的人,他们还能真心给李定安卖命?只要战上一场,不定就溃了,王琮等人却领兵在河边一直未动,眼瞅着大将军领兵去救许昌,被唐军围住。
    那厮不定就是想借此除了大将军,这样的人怎么还放心让他领兵驻守在河边,应该把他快些召回来治罪。”
    有他们出头,殿中响起了附和之声,是王小胡等人,只是声势早已不如当年。
    眼瞅着这些人欲要对王琮群起而攻,皇帝看上去很是意动的样子,反驳的声音也激烈了起来,争吵之间,刘黑闼等人顷刻间便落了下风,几个人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冲上去暴打对方。
    窦建德脸上露出了些笑容,旋即敛去,站起身来一脚将桌案踹翻,怒道:“你们是想气死俺吗?这时候还在胡闹,等那李定安带人冲进来,把咱们都捉了去,你们就高兴了是吧?”
    没人愿意被捉走,于是大家按捺住火气,重又开始说话。
    这次崔君肃是不想让那些武人们先开口了,“临阵换帅,乃军中之大忌,不如让几位将军募兵前往,增援王将军,河边的兵力确实也单薄了些……”
    尚书令裴矩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看了一眼崔君肃,不由暗叹,这真是一个馊主意啊,刘黑闼,刘雅等人明显跟王琮有隙,派他们到军前,那不是给王琮添麻烦吗?将帅不和难道就不是军中大忌了?
    为了把人赶出魏城,就拿军事当儿戏,他还真没看错,崔君肃气量不足,才不堪位啊……
    好在窦建德还没糊涂,摆了摆手便道:“冬日里上哪去募兵,等过些时再说吧,唉,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的……都回去好好想想主意吧,朕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谁要能献上良策,帮朕保住了这份基业,朕一定好好封赏他,若是没法子,你们也不用争了,咱们在长安再见吧。”
    言罢也不管众人,转身便走了。
    和之前一样,草草收场,也没谁能出个好主意给皇帝,气氛压抑的要命,几个年纪老大的都感觉要是再来这么几次,这个冬天恐怕就过不去了。
    裴矩缓步行出寝宫,却被人拦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矩放缓了步子,等众人陆续散去后转身又回来了。
    被人引着再次来到了窦建德面前。
    此时的窦建德好像没事发生一样,平静的坐在那里,既不见愤怒,也不见沮丧,裴矩稍一打量,便施礼坐在了皇帝对面。
    窦建德笑了笑,有点失望的是并没有在裴矩脸上看到任何惊讶,诧异的神色,都是老狐狸,谁还没个道行?
    到底还是窦建德忍不住,问道:“卿就不奇怪,朕为何还能坐的如此稳当?”
    裴矩那皱皱巴巴的脸上泛起笑容,“至尊起于山东,于群雄当中脱颖而出,张须陀,杨义臣,薛世雄,郭绚等皆乃名臣大将,却还是奈何不得至尊。
    如今区区危难,又如何能动摇至尊心意?”
    马屁拍的如此响亮,窦建德不由大笑道:“还是裴卿知我,其他人啊……差的远了。”
    裴矩其实也很好奇这位皇帝是怎么想的,“至尊即已有定计,那为何还要召众人前来相商?”
    窦建德得意一笑,“也不瞒你,朕就是想看看这样一个时节,谁对朕忠心,谁又想另寻去处罢了。
    以前这法子俺用过几次,只要装的惨些,就会有人上当,今天也是奇了怪了,竟然无人劝朕投敌,难道俺当了皇帝,就真那么得人心了?”
    饶是裴矩城府深沉,此时听了这话也被弄了个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想引人上钩,这等心肠……啧啧,也不愧是你来当皇帝。
    “那至尊召臣回转,莫不是也想试探于臣吧?”
    窦建德笑着摇头,“卿在殿上一言不发,应该是有些主意了,不如跟朕好好说说,看看和朕想的是不是一样。”
    裴矩稍一沉吟便道:“应该差不多,如今之计,河边几不可守,不如退往幽州再做道理……之后……北连突厥,或可与李定安相拒。”
    窦建德轻轻一拍桌案,赞道:“果然还是裴卿有智谋,众人不及也……”
    裴矩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至尊谬赞了,臣要说的是,至尊若就此降了,或还能保全性命,若真退往幽州,与突厥相联,一旦败亡,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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